得了吩咐,夏栀迈步走出房门,院中积雪未消,月光映照下,陆飞英正低声劝解王尚柔离开。
夏栀上前一步福身,声音不失威严:“陆副使,殿下有令,命婢子向您请教。”
陆飞英忙丢开王尚柔叉手,这便是静听训示的意思。
“方才王大娘子,”夏栀义正词严瞥了王尚柔一眼,“借口请安,在我们殿下面前要说不堪入耳的混账话!”
“我们殿下,连同婢子等在跟前伺候的,都是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哪里敢听?殿下急中生智打翻茶盏阻止王大娘子,却不小心将王大娘子烫伤了……此事还请陆副使与王大娘子海涵。”
她虽口称向陆飞英请教,一句一句,却是迎春实在不得不为的无奈,以及为此道歉。
“是某闺帷不修,内子出言无状,让殿下为难了。”
陆飞英被臊得几乎把腰弯到地上去。
“不知殿下可有烫伤?”
“烫伤了,不知陆副使待如何?”夏栀敛着手,面无表情。
陆飞英闻言,脸色微变,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袖口。
按一般礼尚往来的规矩,对方是不能这么回话的。
但,是他们陆家这边理亏在先。
他看了一眼王尚柔,后者撇了撇嘴,冷哼一声转身离去。
“还有,我们殿下金枝玉叶,未嫁之身,岂容旁人污言秽语玷辱?王大娘子所言‘私通’二字,若传出去,损的是朝廷体面,还是陆家名声?”
寒风割人皮肉,夏栀的声音也是,陆飞英一张脸,简直被剐得没处搁了。
“婢子斗胆问一句,陆家便是这般‘迎亲’的礼数?羞辱我们殿下的姑母从而接待我们殿下?”
陆飞英额角渗出冷汗,紫袍下的手指死死掐入掌心。他何尝不知王尚柔的言行是陆夏授意。
可此刻骑虎难下,只得硬着头皮赔礼道歉不止:“姑娘教训的是……某定当严加管束内子,明日便让她回青州闭门思过!”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殿下玉体若有闪失,陆某万死难辞其咎……”
“是。”夏栀又一次把陆飞英故意说重的话头接过去,“我们九殿下是什么人,陆副使在青州想必耳朵也听得起茧子了,成贵妃是宠妃,我们殿下是爱女,在上京我们殿下不曾吃一点儿苦头,难道她就要来淄青将她平生没有吃过的苦通通都吃一遍?”
“陆副使倘若有女儿,难道忍心看着她在别人家受这等苦楚?”
夏栀轻言慢语,这最后一问,更是绝杀。
“是某的错,都是某的错……”滚滚汗珠顺着被冰霜封冻了一层的脸滑下,陆飞英就差跪到地上求这位嘴巴厉害的小祖宗了。
他有女儿,不但有,且这几日为此极端困扰。
从父亲的角度,他未必忍心见女儿受苦。但陆家的角度,又有哪个儿女不为大局利益牺牲?
他的一个庶妹便是嫁给了先齐王纪攸为继妃,纪攸在日,低头给他父亲陆家做子婿。纪攸没了,纪唯繁的亲娘章王妃虽然是在他妹妹进齐王府前病死的,到底占了人家娘的位子。
那位章王妃命苦,又没想到后福,纪唯繁能对他妹妹这位继母有几分好脸色?
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谁不是从苦水里捞出来的呢?
眼见陆飞英着实说不出来其他的话,夏栀方就此算了。
“我们殿下说了,若再有下次,便不是几句质问能了结的了。《大衍律》污蔑皇室、毁谤尊亲是什么罪,就请陆副使细想。”
陆飞英被风吹得一个激灵,险被厚重的斗篷曳倒,他深深一揖:“某明白,定当谨记。”
夏栀转身回屋,听那晚值夜的白露后来说,陆飞英独自在院外的雪地里站了两个时辰。
几日后,崔颂仪接到了朝廷的调令,命他即刻前往寿光县赴任县令。
寿光县虽属青州管辖,但距离兖州中间隔了一个沂州,便有两三日路程。
这一纸调令来得突然,却也是必然。朝廷好不容易靠九公主的婚事换来对淄青部分县级官吏的任免权,把他塞进来,可不是让他当摆设的。
而这,也显然是陆夏的手笔——他急于将这位博陵崔氏的子弟调离迎春身边,一来免于节外生枝,二来方便用崔颂仪走其他的棋。
兖州的街头,赊刀人的身影越来越多,他们的预言口口相传。说今冬的白菘,明年的麦子。
渐渐也说起了十年后帝位的归属。
“玄凤降世必食龙。”
“女主天下。”
陆飞英每次听到这些谶语,都会不自觉地攥紧袖中的马蹄刀,神情恍惚。
他知道这说的是谁,如果他的女儿在淄青平安长大,他预备取的学名便是“玄凤”。
而小字,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