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姿态有点陌生,却又似曾相识。
TINA很恍惚,他的目光停留在一片耀眼的金黄色阳光中,灰尘化作微粒,在静谧的空气中流淌,日光照在他面前那件略微宽大的丶整洁蓬松的衬衣上——
他後知後觉,那件衣服和他身上穿的衬衣,是无比相似的。
“好的吧你也就姑且一听全是废话……我也不知道我在说什麽…毕竟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向来劝分不劝和的——啊!!!!”
TINA用力揉乱了自己的头发:“我到底在干什麽啊………”
“你能畅所欲言,其实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闻命转过身,稍稍低下头看他,认真道:“我有时候也很羡慕你。”
“羡慕什麽?头发又多又厚又长?不了吧!我披头散发这个样子要紧吗?”TINA叹了口气,一根一根把乱掉的头发捋顺:“在这里没人认识我吧……FINE。”
他可能恨不得从旁边的垃圾桶里掏出个纸兜盖在脸上,可是纸兜太脏,他思索在三放弃了。
闻命带他来到了当年的小房子存在的地方,然後对方再怎麽大惊小怪丶大呼小叫,他其实不怎麽在乎了。
“我当年就住在这里。”
身後的尖叫戛然而止。
闻命也不管,继续往前走。
他穿过崎岖低矮的小路,终于走到了当年那处矮墙前。
其实这里曾经有一座古老的教堂,在贝伦区周遭的贫富差距最大丶墙壁两侧的阶层矛盾最冲突的时候,教堂如同一个短暂的避风港。
现在古建筑自然是不在了,他们在矮墙边避身的小屋也早已消失,在岁月中随波逐流,闻命站在那里,忽然看见自己凝视着长而污秽的河道,成千上万具无名的尸体越飘越远,哭声全无,只有他自己还留在原地。
他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想找个地方坐坐,却没地方下脚。于是他就蹲下身,倚靠在矮墙旁。
他闻到空气中泥土的气息,石头上爬满青苔。
当年的爆炸把一切都毁掉,空虚匮乏到一切荡然无存。
哪怕是闻命想从断壁残垣中找到什麽记忆,也毫无可能了。
“我以前怕很多东西,教堂,沙丽,可以産生联想的很多事物,那真是一段不怎麽美好的回忆。”
“可是那天,你知道我当时看到岛上那个教堂——其实很长时间里我很怕那个地方,因为总有些不好的回忆——但是当我再次看到它的时候,我心里其实很平静。”
闻命感觉自己的确很平静。他的内心古井无波,能记起的,几乎都是一些很琐碎的细节,比如那间教堂里面凝视着地面的圣子圣母花,还有那些冰冷与温热掺杂的,暧昧旖旎的黑夜。
“有些事我想的和你们不太一样,你们可能也理解不了。你觉得这里条件太差,但是我其实没什麽感觉,甚至觉得已经好太多。其实吃一顿法餐我能活,给我吃一颗苹果也能活,最难的时候我连更奇怪的东西都吃过。你们喜欢讲追求幸福,梦想,完美,成功,仁慈,乐观向上,明天会更好……我不这样,我一直觉得坎坷纷乱的过去从来没有办法被修补,明天会更差,梦想这种东西和噩梦差不多,都是会让我半夜惊醒的东西。我觉得活着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东西都是‘活着'的附丽。”
“呃——”TINA努力去理解他的话:“你说的有道理!没错!生命权的确是最重要的——”
闻命只是很宽容地摇摇头。然後冲他笑了一下。
“你也不需要怜悯我。我自觉免于困顿交迫丶穷困潦倒丶饥饿丶疾病丶毒品丶暴力,并且似乎还拥有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未来——没有必要埋怨命运不公,因为活着已经足够幸运——虽然过往坎坷,但是我已经拥有一生中最好的运气了。”
TINA内心深处涌出一种古怪的情绪。
他感觉对方似乎还有很多话没有说完,但他没有解释的打算,而那个笑容很纯粹,那样子似乎在说,没有关系。
“你还记得那些爬山虎吗?”闻命指着远处的方向说:“你说剑桥大学教学楼外面有爬山虎,我是不知道的,也没有见过。”
TINA顺着手指的方向努力辨认。
“就在那个楼,那个带蓝牌子的咖喱店底下的第三个过道里,当年有个纸板房,房子外面爬满了爬山虎,我有时候就站在门口,看看爬山虎的颜色。有时候绿了,有时候红了。”
“他那个时候眼睛不太好,不能见光。我怕他磕着碰着,很多时候做事都是固定的,包括东西怎麽放,时间怎麽安排,我都提前计划好。我在爬山虎旁边停车,车上挂了个铃铛,铃铛一响,他就知道我回来了。其实我就是故意的。我挺想家里有个人等我。”
他看到TINA脸上露出茫然的表情,于是很好心地解释:“我们小时候,因为意外遇见过。当时就在这里避难。”
他显然略去了很多细节,TINA还想问,却又一时顾不上。
其实在那个爬山虎附近发生了很多微不足道的小事。比如他曾经在这里装了个秋千,是那种“人”组成的秋千,他踩在高高的树杈上,双手化作绳子,扶住时敬之的腰在空中慢慢荡悠。
“小猪跳跳有个朋友叫无翼鸟,他出生在树顶上,因为魔法,双脚无法触碰地面。”
“有天晚上,发生了太阳磁暴,有一瞬间我以为我们已经死了。我撑着一口气,还是跑了出去。其实我很慌,又不能表现出来。但是他那天好像吓着了,我怎麽哄都哄不好,明知道无可救药,怎麽都挽救不了,却还是不死心,想试一试。我就骗他,胡编乱造给他讲故事。”
那天晚上他知道了他的名字,还换来一个虽然迟到,但是算作友好的开始。
“後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他那时候心里门清,什麽都明白,比谁都清醒。他就是这样的人,看起来很清醒,但是又犯傻,明知道很多事不尽人意,很多人不怀好意,哪怕生活里处处充满意外和惊吓,他依然在给别人留馀地。其实他应该不信任我的吧,我却很可笑地自以为是,我是他唯一的倚仗——当时我只是觉得,他怎麽那麽好骗。”
他低低笑了声,也不知道说给谁听:“他怎麽就那麽好骗。”
“他要是多怀疑我一些就好了。”闻命低声说。
TINA哽住,下意识辩解:“你不对劲!什麽叫多怀疑就……”
“你不明白。”他露出了一个让TINA满头雾水丶不明所以的表情:“那样他就可以拥有更好的人生了。”
“你这人怎麽净说鬼话!”TINA完全不会答题:“我逻辑死!我文科生!我听不明白!”
闻命又无所谓地笑了笑,他似有所指,却并不在意去解释。
时敬之人真的很好,总是给别人留下馀地。
他以前总觉得时敬之对所有人都那麽在意,对每一个存在于世的人类个体带有仁慈的悲悯之心,对他更是没什麽不同,甚至堪称冷酷;後来他发现时敬之异想天开,总把别人的苦难当成自己的苦难,甚至以内耗般的行径去无私奉献,他简直怒不可遏;最後他终于明白,时敬之对他最是宽容,并且永远把他藏在身後,而把刀尖对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