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鸾突然指着天空:“娘,舅姥爷,你们看!”
众人抬头,见海鸥海鸥正追着那艘军舰飞,翅膀在暮色里划出银亮的弧线。阿瑶侧耳听了听,脆生生地说:“它们在叫‘平安’呢,叫得可响了。”
姜山慢慢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子,任由沙粒从指缝漏下去。他想起二十多年前,黄浦江祭坛上染血的晨光;想起龙虾张最后那个带着血沫的笑;想起承儿磕在青石板上的响头。原来有些东西,真的会像种子,埋在土里,就算被风雨捶打,也总能钻出芽来。
“他爹,”姜念递过块干粮,“承儿在信里说,等把日本人赶出去,就回来跟您学看风水,说要给咱国家测测最好的气脉。”
姜山咬了口干粮,粗粝的麦香混着海风的味,竟格外踏实。他望着那面越来越近的红旗,突然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这小子,还知道回来学本事。”
夜色慢慢漫上来,渔家的灯火一盏盏亮了。姜山坐在礁石上,手里攥着龙鳞,听着远处军舰的鸣笛,像听着儿子的脚步。他知道,那面“还我河山”旗,比任何风水阵都管用——它镇的不是龙脉,是千万人心里的底气,是承儿这辈人,拼了命也要护着的,比血脉更重的东西。
潮水涨了,漫过他的脚面,带着大海的温度。姜山站起身,对着军舰的方向,慢慢挺直了微驼的背。他想,等承儿回来,要告诉他:爹教你的本事,不止看宅相辨阴阳,更要记住,这万里江山的气脉,从来都在咱中国人的骨头里,比龙蜕硬,比龟甲坚。
又是五年过去,海边的礁石被浪啃得更瘦了,姜山的胡子也全白了,像霜落在礁石上。甲午年那场海战的硝烟早散了,可散不去的是口岸上飘着的外国旗子,是街头巷尾议论的“割地赔款”,是夜里总钻进梦里的、军舰沉没的巨响。
姜念来送承儿的信时,手里捏着张皱巴巴的报纸,头版印着承儿的照片。他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肩章闪着光,身后是飘扬的军旗,红底黑字的“还我河山”四个大字,在照片里都透着股硬气。
“报纸上说,承儿现在是海军里最年轻的舰长了。”姜念的声音有点抖,指尖划过照片上儿子的脸,“他带的那艘‘威远号’,是用赔付款里抠出来的钱修的,虽说是老船,却被他打磨得比新船还精神。”
姜山没接报纸,只是蹲在门槛上,摸着那副龟甲。甲片上的纹路被岁月磨浅了,像他越来越模糊的记忆——记不清承儿小时候具体长什么样,只记得抱在怀里时,那点软软的重量。
“精神有啥用?”他突然冒出一句,声音哑得像被浪打了多年的木头,“船是老的,炮是旧的,连炮弹都得省着用。报纸上吹他厉害,说他单舰冲散过日本舰队,可谁知道他夜里是不是啃着干硬的饼子,盯着仪表盘愁?”
前阵子听路过的商人说,朝廷又签了新约,把胶州湾租给了德国人。那天姜山把自己关在屋里,对着黄浦江的旧地图看了一夜,指腹一遍遍划过那些被圈走的港口,像在揭自己的伤疤。
“哥,我懂。”姜念叹了口气,阿禾从身后探出头,递来一朵刚开的海葵花,花瓣上还沾着露水,“阿禾今早去海边,说看见‘威远号’的影子了,在雾里像条龙。她说表哥站在甲板上,正对着海图说话,身边的士兵个个都挺着腰,跟当年龙虾张他们一样,眼里有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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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山接过海葵花,花瓣凉丝丝的,突然想起承儿上次寄信说的:“爹,您别听旁人说什么孤掌难鸣。我这掌,不是孤的。船上的弟兄,哪个不是揣着‘还我河山’的念想?港口的百姓,连夜给我们缝棉衣,送干粮,这都是劲儿,比炮弹还硬。”
话是这么说,可姜山总睡不着。他知道这世道有多难,外有列强环伺,军舰在自家门口耀武扬威;内有纷争不断,朝堂上吵着“主战”还是“主和”,把前线的将士当棋子。承儿那面“还我河山”的旗,在这风雨飘摇的世道里,像根孤零零的桅杆,看着挺,谁知道哪天就被更大的浪拍断了。
“前几天,阿鸾去镇上买东西,听见茶馆里有人说风凉话。”姜念的声音低了些,“说承儿是傻,拿着鸡蛋碰石头,说这江山早就不是咱的了,还守着那旗子干啥……”
“放他娘的屁!”姜山猛地站起来,龟甲“当啷”掉在地上,“那旗子是承儿他娘用血染过的念想,是龙虾张用命护过的指望!这江山再破,也是咱祖祖辈辈埋骨的地方,凭啥不能守?”
他吼得太急,呛得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阿瑶赶紧跑过来,小手轻轻拍着他的背,嘴里哼着软软的调子,像清泉流过石缝,姜山的气慢慢顺了些。
“舅姥爷,”阿瑶仰着脸,眼睛亮得像星子,“娘说,表哥的旗子上,有好多好多人的气呢。有黄浦江牺牲的那些百姓的,有龙虾张爷爷的,还有您和娘当年的……这些气缠在一起,比铁链还结实,浪打不断的。”
姜山看着阿瑶清澈的眼,又看了看姜念鬓边新增的白,突然觉得鼻子酸。他这辈子就守着这一个儿子,像守着暗夜里的火星火星,怕它灭了,又盼它能烧得旺些,照亮这黑漆漆的世道。
这天夜里,姜山做了个梦,梦见承儿站在“威远号”的甲板上,海风吹得他制服猎猎作响。“还我河山”的旗子在他身后展开,像一对巨大的翅膀。远处,好多好多船都跟了上来,有老渔船,有货船,甚至还有小舢板,船上的人都举着各式各样的旗子,上面写着“家国”“故土”“子孙”……
浪很大,风很烈,可那些船和那面旗,愣是在浪里开出一条路来。
醒来时,天刚亮,姜山摸了摸眼角,湿的。他起身走到海边,望着雾蒙蒙的海面,对着远方喊了一声:“承儿,爹给你补了件新坎肩,用的是最结实的帆布,等你回来穿……”
喊声被浪吞没了,可他觉得,儿子一定听见了。就像那面“还我河山”的旗,不管风多大,总能让惦记它的人,听见那猎猎的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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