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忍不住伸手,动作轻柔地将她鬓边一缕被颠簸震乱的丝仔细地别到耳后,指尖不经意拂过她微凉的耳垂。
宜棠感受到他的触碰,转过头来,回以一个带着暖意和依赖的浅笑,那笑容瞬间点亮了车厢内略显沉闷的空气。
汽车驶入保定军校那高耸、森严如堡垒般的大门。巨大的铁门在车后缓缓合拢,出沉闷而压抑的撞击声,“哐当”一声,仿佛彻底隔绝了外面那个熟悉的世界。
一股截然不同的、充满力量感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皮革、汗水和冷硬钢铁混合的独特味道,冰冷、硬朗、秩序井然,带着强烈的雄性气息。
宽阔的校场上,一队队身着灰蓝色军服的学员正顶着刺骨的寒风进行着严苛的队列操练。整齐划一、如同鼓点般沉重的脚步声,教官短促、有力、不容置疑的口令声,以及兵器碰撞时出的清脆铿锵声,交织成一种充满力量却又令人神经紧绷的独特韵律,冲击着初来者的耳膜。
宜棠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隔着车窗,好奇又带着几分谨慎地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充满阳刚与铁血的世界。
高耸的了望塔如同沉默的巨人,一排排低矮却异常坚固的营房排列整齐,远处隐约传来实弹射击的沉闷爆响……这里的一切,与她熟悉的、弥漫着消毒水味道的医院环境大相径庭。
一种无形的压力感悄然弥漫。她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地微微蜷缩了一下,指尖下意识地摩挲着狐裘光滑的毛边。
沈世元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细微的紧张。他温热而有力的大手立刻覆上她微凉的手背,紧紧握住,低沉而稳定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怕,有我在。”
这简单的几个字,带着磐石般的重量和承诺,瞬间熨平了她心头那点初来乍到的不安。
早有副官在营房前肃立等候。见到沈世元矫健地跃下车,立刻挺直腰板,“啪”地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声音洪亮:“沈教官!”
目光随即落到被沈世元小心翼翼、几乎是半抱着搀扶下来的宜棠身上。当看清这位气质清冷出众、腹部明显隆起的女子时,副官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讶和探究——在这肃杀之气弥漫、糙汉扎堆的军营腹地,竟会出现这样一位明显被沈教官视若珍宝的女眷?这实在太过罕见。
沈世元瞬间恢复了在军营中惯有的冷峻威严,如同出鞘的利剑,只是扶着宜棠手臂的动作依旧轻柔而坚定,形成一种奇异的反差。他微微颔,对副官简洁有力地吩咐道:“带路,去住处。这是我太太,荣宜棠医生。”
“太太”和“医生”两个称谓并重,清晰地表明了宜棠的身份和地位,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是!沈教官!沈太太,这边请!”副官连忙收敛心神,恭敬地侧身引路。
他们的住处被安排在一处相对僻静、带着一个小小天井的独立砖房里,显然是特殊照顾的结果。
房间陈设极其简单,只有最必要的桌椅和一张硬板床,墙壁粉刷得粗糙,地面是光秃秃的水泥,处处透着军旅特有的、近乎苛刻的朴素和实用主义,与沈府的舒适天差地别。
沈世元环顾四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薄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这环境对他而言是寻常,但他看着身旁怀着身孕的宜棠,只觉得太过简陋委屈了她。他刚想开口表达不满或是承诺尽快改善,宜棠却轻轻拉住了他的衣袖。
“挺好的,”她仰起脸,对他绽开一个清浅却真诚的笑容,眼中没有丝毫嫌弃或失望,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浮华后返璞归真的平静感,甚至有一丝对新的欣然接受,“很清静。”她松开他的手,径直走到窗边,毫不犹豫地推开了紧闭的窗户。
凛冽的寒风立刻裹挟着远处操练场上震天的号子声、整齐的步伐声和飞扬的尘土气息,一股脑地灌入室内。
宜棠非但没有瑟缩,反而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合着硝烟、汗水和冰冷空气的独特味道,竟奇异地像一剂强心针,让她精神为之一振,眼底的期待之色更浓。
她望向窗外那片广阔无垠、被无数双军靴踩踏得坚实无比、寸草不生的黄土地,眼神逐渐变得专注而明亮,仿佛已经清晰地看到了自己即将在此挥洒汗水、施展抱负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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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的行李尚未归置妥当,宜棠已按捺不住内心的急切,催促沈世元带她去军医处熟悉情况。
沈世元拗不过她眼中那份灼灼的光亮,只得无奈地为她裹上更厚实的披风,仔细系好带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搀扶着她,一步步走向位于营区另一端的军医处。
军医处是一排低矮陈旧的红砖平房,刚走近,一股浓烈而复杂的味道便扑面而来——消毒水的刺鼻、草药的苦涩,以及伤口化脓甚至坏疽的隐隐腥臭,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皱眉的气息。
走进去,条件比宜棠最坏的预想还要简陋许多。几张油漆剥落、露出木茬的简易病床,器械架上摆放着几件明显陈旧、甚至有些锈迹的镊子、剪刀,药品柜里稀稀拉拉地放着几个贴着模糊标签的瓶子,西药更是少得可怜。
几个穿着洗得白、沾染着污渍白大褂的男军医正在忙碌,整个空间里没有一位女性护士的身影——宜棠的到来,瞬间打破了这里绝对的雄性氛围。
看到沈教官陪同一位气质沉静、身怀六甲的年轻女子走进来,军医们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目光齐刷刷地投射过来。那目光中充满了好奇、审视,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怀疑和轻视——这样一位看起来娇弱矜贵的太太,能在这糙汉扎堆、伤患不断、环境恶劣的军营医疗点做什么?怕不是来添乱的吧?
宜棠的目光迅扫过这简陋得令人揪心的环境,掠过那些亟待更新的设备,最终落在病床上几个缠着渗血绷带、面色痛苦扭曲的年轻士兵身上。
她的眉头立刻紧蹙起来,这蹙起并非嫌弃,而是出于医者本能对恶劣医疗条件的深深忧虑和对眼前病患痛苦的感同身受。
她毫不犹豫地松开了沈世元的手,仿佛卸下了“被保护者”的身份,无视了周围那些或明或暗的探究目光,径直走向离门口最近的一个伤兵。
那士兵伤在左大腿,厚厚的纱布已经被暗红的血液和脓液浸透,散出不好的气味。他脸色蜡黄,嘴唇因高热和失水而干裂起皮,痛苦地呻吟着。
宜棠在他床边站定,声音不高,却异常温和清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感觉怎么样?疼得厉害吗?伤口换药多久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