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再度移开视线,似在回想:“那梦中,有一君主站在桑树下。她正当妙龄,身姿窈窕柔美,堪比那新发的枝条……”她没有往下说,话音渐渐没去,像是陷入了沉思。
我问道:“君主为何站在树下?”
“她在等人。”母亲说。
“何人?”
“公子。”母亲笑笑:“她前日在那树下初次遇见公子,脸涨得如桑果般通红,二人相约两日后再来相会。”
“公子可来了?”我问。
“来了。”母亲声音轻轻的:“公子一身青色衣裳,与桑叶相映,衣袂飘飘,俊逸无匹。”她望着帐外,嘴角勾起:“他说他喜爱君主,愿相守一生。”
我沉吟片刻:“公子娶了君主?”
母亲眼帘微垂,片刻,缓缓道:“君主一心一意,终是如愿。二人从此结为夫妇,生儿育女。”
我盯着她,目光一瞬不移:“而后呢?”
“而后?”母亲忽而一笑:“而后,梦就醒了。”她微微地合眼,笑容仍在脸上,口中喃喃道:“醒了……”
天气渐渐由凉爽转向寒冷,宫苑中的树叶转为金黄,秋风乍起,到处是飒飒之声。
母亲的身体已经羸弱不堪,整日地昏睡,醒来就咳,常常昏厥。召来医师问询,他们却只有摇头。巫觋每日在庭中唱祝,母亲却依旧一丝起色也没有。
父亲满面忧急,常常吃不下饭,人瘦下了许多。
“……阿姊就说,若再这般,便任她给山中神怪掳去,不管了。惠听着,一声也不敢出。”室内,我给母亲说着颉邑见到的趣事。她近来总要我给她说晏的孩子,面带笑容地听,多少遍也不厌。
“稚子不晓事理,父母总须唬住才好。”母亲浅笑道:“你阿姊阿兄幼时皆是如此。”她看向我:“姮却不一样。说来有趣,彼时,你五岁前还不懂话语,母亲说什么也是无用;五岁后,你会说话了,却异常明理,又无须母亲说什么了。”她一下说了许多话,不停地喘气,我忙上前抚背,不让她咳起来。
“我育下一子二女,”母亲缓下气,继续说:“如今,你阿姊早嫁,已有一子一女,你阿兄虽才婚娶,也有一子正孕。”她看着我,牵起一丝苦笑:“可姮的孩子,母亲怕是等不着了。”
我一怔。
母亲拉过我的手,轻叹道:“姮,母亲的身体如何,自己知道。熬了这么多年,是再撑不住了。只是,”她注视着我,声音轻飘飘的:“对不住姮……”
“母亲……”一阵酸涩涌上鼻间,喉咙像是卡着什么东西,我猛地攥紧她的手,看着她。
停顿片刻,我说:“母亲说此病静心将养些时日便无碍,不可食言。”
母亲笑了笑,放开我的手,移开目光。
“姮,”她说:“我已说服你君父多准备媵器鬲人。”
“嗯。”我答应道,深深地抽了口气,忍住眼眶中的泪水。
“今后母亲再帮不了你,姮要好自为之。”
我没有答话。
“姮?”母亲转过头来,双眼看着我。
“诺。”声音在喉间不住颤抖。
“乖。”母亲颊边漾起微笑。
我再也控制不住,紧紧地抱着她哭泣不止……
深秋的一场大雨之后,母亲整整咳了一夜,第二天凌晨,她要见我们。
所有人都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我和觪跪在床前,父亲坐在床边,眼眶通红,握着母亲的手,不停地唤她。
母亲缓缓睁开眼睛,似乎已经没有力气了。
“夫人……”父亲的声音有些嘶哑。
母亲的眼珠动了动,定定地看着觪。父亲看看觪,喉头动了动,低声对母亲说:“夫人安心,彀父定将继位为杞国国君。”
母亲又看向我。父亲说:“姮随嫁所需器物鬲人,皆已齐备。”
母亲的目光柔和,在我脸上停驻着,片刻,渐渐阖眼。
“夫人!”父亲急呼,用力握紧母亲的手,声音在喉咙里颤抖:“……沫!”
母亲的眼睛艰难地撑开,望着父亲。
“沫……”父亲神色戚然,低低地唤道。
她嘴唇动了动,似有言语,却终于没有出声,目光涣散的瞬间,双眼合上。
“沫……”父亲仍握着她的手唤着,定在原处,
一名医师上前,将一缕丝絮放在母亲口鼻间,丝絮纹丝不动。
“国君节哀。”医师向父亲拜道。
四周众人放声大哭。
我仍跪在地上,呆呆地看着母亲。她的脸虽瘦削了不少,却仍然美丽,眉目安详,似乎只是睡着了,似乎再过不久,她还会醒来,对我微笑……
“姮,我去之时,定是哭声一片,你勿哭,笑着送我可好?”母亲虚弱的话音在脑海中回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