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是顾宥泽醒来时唯一的感知。
那痛楚并非锐利的刀割,而是深沉的、弥漫性的,仿佛每一寸骨头都曾被碾碎,又被粗糙地拼凑起来。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刺目的天光让他瞬间眯起了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逐渐清晰。
头顶是瓦蓝瓦蓝的天空,几缕白云懒洋洋地飘着。身下是硬邦邦、硌得慌的土地,带着尘土的气息。耳边是单调而持续的嗡鸣,夹杂着远处模糊的、像是车辙滚过土路的轱辘声,还有几声悠长的、不知名的鸟叫。
他转动僵硬的脖颈,现自己正仰躺在一条黄土小路的边缘。路不算宽,被两道深深的车辙印刻画出岁月的痕迹。路旁是半人高的土坡,坡上零星生长着一些叫不出名字的杂草,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更远处,是连绵起伏、线条柔和的山峦,笼罩在一片淡淡的青灰色雾霭里。
这是哪里?
我是谁?
生了什么?
巨大的茫然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记忆像被打碎的镜子,只有一些尖锐的碎片刺痛着神经:遮天蔽日的紫色妖爪、燃烧着寂灭神辉的纤细背影、挚友任安宰濒死空洞的眼神、还有那个疯狂燃烧又瞬间湮灭的魂影…鹤珍珍…这些画面混乱地交织、冲撞,带来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忍不住呻吟出声,眼前阵阵黑。
“阿爹!快看!那里躺着个人!”
一个清脆如黄鹂出谷的女声,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穿透了他混沌的意识。
顾宥泽艰难地循声望去。
只见黄土小路的另一头,一辆简陋的驴车正慢悠悠地驶来。拉车的驴子毛色灰扑扑的,打着响鼻。车辕上坐着一个穿着粗布短褂、头戴草帽的敦实汉子,肤色黝黑,脸上刻着风霜的痕迹。驴车后斗里,站着两个年纪相仿、约莫十三四岁的少女。
出声的是左边那个稍显活泼的姑娘。她穿着一身洗得白的碎花布衫,梳着两条乌黑油亮的麻花辫,辫梢系着褪色的红头绳。脸蛋圆润,眼睛又大又亮,像两颗浸在水里的黑葡萄,此刻正惊讶地指着顾宥泽的方向。她的眉眼轮廓…顾宥泽的心猛地一跳,一种难以言喻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悸动让他几乎窒息——那是鹤珍珍!是褪去了所有怨毒、疯狂、算计,只余下少女纯粹活泼的…鹤珍珍!
而站在她身边,扶着车辕、微微探身望过来的另一个少女,则让顾宥泽瞬间忘记了呼吸,忘记了剧痛,忘记了所有混乱的记忆碎片!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色细布衣裙,腰间系着一条浅碧色的丝绦。乌如云,只用一根简单的桃木簪松松挽起,几缕碎垂在光洁的额角和修长的颈侧。肌肤胜雪,眉目如画。尤其那双眼睛,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如同山间最纯净的泉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倒映着他此刻狼狈不堪的身影。那眼神里带着天然的、未经世事雕琢的纯真关切,像初春的第一缕暖阳,瞬间穿透了他灵魂深处厚重的冰层。
兰乔曦!
是她!不是那个背负十万世业力、在神性与人性间挣扎的太阴之主,也不是那个引动归墟、最终化为星尘的悲情神只。她是如此鲜活、如此真实、如此…纯净!就像他意识深处、在业海迷航尽头看到的那一点微光,此刻竟化为了眼前活生生的少女!
巨大的熟悉感与强烈的陌生感疯狂交织,如同两股汹涌的暗流在顾宥泽心底激烈碰撞。十万世的记忆碎片在脑海中翻腾、嘶吼,想要确认,想要靠近,却又被这眼前过于美好、过于不真实的景象死死按住,化作一片更深的茫然和…难以言喻的惶恐。他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如同被砂纸磨过,只能出嘶哑的气音。
“呀!他醒了!”鹤珍珍(少女版)轻呼一声,不等驴车停稳,便灵巧地跳下车,几步跑到顾宥泽身边蹲下。她身上带着淡淡的阳光和青草气息,凑近了看,那双大眼睛里满是好奇和毫不掩饰的关切:“喂,你没事吧?怎么躺在路边了?摔着了吗?能说话吗?”一连串的问题像蹦豆子似的砸过来。
“珍珍,慢些,别吓着人家。”温婉的声音响起。兰乔曦也下了车,脚步轻盈地走过来。她没有像鹤珍珍那样凑得很近,只是站在一步开外,微微俯身,那双清澈的眸子认真地打量着顾宥泽,秀气的眉头微微蹙起:“这位…公子?你看起来伤得不轻。阿爹,”她转头看向已经停好驴车走过来的敦实汉子,“他流了好多汗,脸色好白,像是疼得厉害。”
那被称作“阿爹”的汉子走到近前,蹲下身,粗糙的大手在顾宥泽的额头、手臂和腿脚处按了按,动作不算轻柔,但带着一种农人特有的实在。顾宥泽疼得闷哼一声,冷汗涔涔而下。
“骨头应该没大事,”汉子皱着眉头,声音低沉沙哑,“许是脱了力,又受了惊吓,滚下土坡擦伤了。伤得不轻,但死不了。”他看了看天色,“日头还早,离村子不远了。珍丫头,搭把手,把他扶到车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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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阿爹!”鹤珍珍脆生生地应道,和父亲一起,小心翼翼地将浑身剧痛、几乎无法自主移动的顾宥泽架了起来。每一下触碰都牵扯着伤处,顾宥泽咬紧牙关,才没痛呼出声。他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越过鹤珍珍的肩膀,落在旁边安静帮忙托着他手臂的兰乔曦身上。少女微微抿着唇,神情专注而认真,月白色的衣袖蹭上了他身上的尘土,她却浑然不觉。一缕碎被汗水粘在颊边,更添了几分柔弱的美感。离得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如同初绽桃花般的清雅气息。
心脏,在剧痛与茫然中,不受控制地、剧烈地跳动起来。那是一种跨越了生死、跨越了轮回的悸动,陌生又熟悉,带着撕裂般的疼痛和…难以言喻的温暖。
他被安置在驴车后斗铺着干草的位置。车子重新吱呀吱呀地前行,颠簸依旧,每一次晃动都带来新的痛楚。鹤珍珍坐在车辕边,晃着腿,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小曲,时不时回头好奇地看他一眼。兰乔曦则安静地坐在他斜对面,怀里抱着一个小包袱,目光大部分时间落在路旁掠过的野花杂草上,偶尔也会不经意地扫过他,眼神清澈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顾宥泽闭着眼,试图梳理混乱的思绪。兰乔曦…鹤珍珍…还有那个赶车的“阿爹”…这绝不是巧合!这是新的轮回?还是归墟之后的重生?她们还记得吗?尤其是兰乔曦…她那双纯净得不染尘埃的眼睛里,找不到一丝一毫关于前世、关于神格、关于那场毁灭性战斗的痕迹。她只是一个山野间长大的、心地纯善的美丽少女。
那么…任安宰呢?
这个念头如同闪电划过心间。那个同样在归墟涡流中被卷入的挚友,他在哪里?他还…存在吗?
带着这份茫然、剧痛和心底翻涌的复杂情绪,驴车载着他,驶向那个未知的、开满桃花的村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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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坐落在山坳里,如同世外桃源。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蜿蜒流过村前,几架古朴的水车吱呀呀地转着。正值桃花盛开的时节,放眼望去,山坡上、溪水畔、农舍的篱笆墙外,处处都是灼灼其华的粉白花朵。微风拂过,花瓣如雨般簌簌飘落,在地上铺了一层柔软的粉毯,空气中弥漫着甜而不腻的桃花香气,沁人心脾。
村口的几棵老桃树下,坐着几个纳鞋底、晒太阳的老人,看到驴车回来,都笑着打招呼:“乔老哥回来啦?哟,这是捡了个后生?瞧着伤得不轻呐!”
“嗯,路上碰到的,摔得不轻,带回来养养。”被称作“乔老哥”的汉子——兰乔曦的父亲,兰大山,憨厚地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