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了,听得裴二郎死不悔改冷哼一声,裴启真怒火难忍,当即一脚踹到人家心窝里边,气道,“死到临头仍是优哉游哉,你真当萧应问是好相与的,一会儿进了台狱你只作聋哑,不许擅自开口!”
裴二郎身上虽痛,心里边却一喜,“二叔与我同去?”
只能这么走一趟了。
上御史台狱三十阶,二裴再扶了赤漆砖墙下到飞翎暗狱里边。
风烛半昧,暗室之中人影重重,孤鹘壁灯照落案上展开的一卷毛毡卷,其内十八样刑具刃光冷肃,单单只看一眼,便使人心惊胆战。
裴二郎哪里见识过这些,闻那恶臭的血腥味儿走到门前,一抬头见得对边站了五名凶神恶煞的飞翎,端得是腿下一软。
“……”裴启真见怪不怪,伸手扶了他一把,便将目光落在案前那人肩上。
萧世子重伤未愈,出行只得倚仗了木辇轮,可伤残未使他颓然半分,如今端正在座,轮廓亦似工笔画般锋芒毕露。
听得人声了,那幽沉深邃的眸子冷冷转抬两分,波澜不惊道,“大都督纡尊亲往,可某如今不便起身相迎,望您万勿怪罪。”
场面上的话省不了,裴启真笑着寒暄几句,便拍了拍裴二郎的肩,笑道,“小子听闻世子如今不便,早想着要到这儿来帮衬着些的。”他盯了一眼刑架上覆着的黑布,问道,“可惜他到底不成器,吾只怕他坏了朝廷的差事,少不得过来掌眼。”
他话锋一转,问道,“不知世子与侍郎如今在办的是什么案子?”
什么案子,帘布一掀,那漆黑的刑架之上正吊着的三名血迹斑斑的疑从,萧应问只当没瞧见裴二郎霎时剧变的脸色,便命飞翎自洛阳驿馆带回的罪证好好儿摊在了裴启真面前。
三张凭帖所在之柜坊正是通化坊中最大的一间,往来者非富即贵,只要一询问了,只怕立即晓得是何人所兑。
到了这个地步还如何辩解,裴启真无言闭了闭眼,但见萧*应问慢条斯理挥了挥手,“都退下,吾与大都督有话要说。”
飞翎们自无不从,裴启真瞅着他们讲证物收回盒子合好,又谨慎了脚步把裴二郎拖走,才又回转目光望向辇轮上神色淡漠的那人,笑道,“世子胆识过人,捏了裴家的把柄,仍是敢与吾独处一室。”
萧应问但笑不答,转了话峰问道,“陇西之行,大都督查得如何了?”
裴启真何等聪明人,只见眸中冷光一闪,周遭的血腥气都好似在凝固在虚空之中,“果然是你做局引我去?”
萧应问淡然道,“大都督明知是局,不一样去了么?”
裴启真昔年所望,不过就是李茵容一句准话——十六年前她怀着孩子离开瓜州,十六年后再遇得一位与她容貌相似的女郎,怎不动容?
可惜所得之结果令人大失所望,裴启真想起此事心中难平愤懑,凉声道,“世子连番做局,怕不止想着戏弄了吾去?”
当然,萧应问叹了声,“近日朝堂之上乱象频生,您忙着应付御史几个赤口毒舌,怕没来得及瞧扬州那边的信息。”
为着讲武一事耽搁了几日,扬州城外已悄然搭上了白棚,祆教使者公然踩在神木像上传教宣义,不计其数的百姓信进邪教,捐出金银要为圣女立焰碑,更有甚者,要将自个的儿女送往魂火祭——
“竟有此事?!”裴启真大惊失色,“祆教邪恶,魏廷早设破立令驱逐教众,他们竟敢这般明目张胆。”他一顿,可若真出了此等大事,密报早该送到手中了。
萧应问晓得他的疑惑,便说道,“裴二郎不愿你晓得他谋沉船之事,已将南边的消息拦下不报,大都督蒙在鼓里也属正常。”
“……”裴启真叹了一声,“此事不提,扬州之事不能再耽搁,吾需立即与内阁商议——”他一转身,想了想,又拧眉看向萧应问,“世子不妨同去?”
当然,萧应问点头,“邪教猖狂致使朝政动荡,你我两家之争也该到此为止。”
裴启真这一世还没有听不明白的话,可这一句他实在不解,一愣来,问道,“世子的意思是?”
萧应问大方抻展了衣裳,才悠然屈臂压在了辇木之上,闲散一句,“某方及冠,家里头自然张罗着要请一门亲事,我想着大都督当是不愿见着王侍郎与永宁侯府搭上关系的,故而特意来问过您的意思。”
裴启真微微眯了眯眼,“我的意思?”
萧应问淡笑一声,“欲娶大都督之女,当然要问过大都督的意思,若您肯点头,那从此之后便再不必考虑侍郎倒向何方,你我二家之纷争也到此为止,您意下如何?”
正是此刻,外边甬道忽是一阵急促的脚步自上而下,飞翎持了密报,快步闯入此间,“世子——”他瞥一眼裴启真,更又顿住了声音。
“你说。”萧应问道。
飞翎顾不上太多,忙说道,“世子,梁校尉急报,裴使君之船艑不堪风浪侵袭,已于昨日倾翻,船上之人不知所踪——”
萧应问脸色一变,周身血液都好似被冰冻住了,心底一寸寸地冷下去,他似已控制不住发颤的声音,“不知……所踪?”
飞翎跑得太累了,此刻大喘一口气,继续道,“——不错,不过经梁校尉搜寻,已确认裴使君、李娘子等几位的安好——”
说得好好的,忽是脑袋上一凉,飞翎疑惑一抬头,正正对上世子一双冷血乖戾的眸子,那刃光般的目光劲射在他的眉心,飞翎没来由地顿住了。
萧应问撑住额角,一指那门扉,“——滚出去。”
第90章“你是我的未婚妻子。”
时年大魏内河航运繁荣,造船之术亦堪称登峰造极,其官制漕船多以水密隔舱,两侧加浮杆辅稳,是再稳固不过的。
再者,各船加配八名使舵的好手,汴河之上区区一场风暴,如何能使它倾覆沉底?
可偏偏时运不济,那断裂的桅杆被狂风一掀,如锐刀般劈向运舱横木,那横木本该扛得住巨力,可此刻舱顶霎时塌落,掌舵的梢工当场就没了性命。瞭台架将侧板砸出一个大坑,船身剧晃,数不尽的河水自此处倒灌奔涌。
这一切不过瞬息之间,雨势猖獗,风声狂卷,人人耳边只余湍流洪波呼啸。
本不该如此的,一定有人暗中做了什么手脚,可溯风密匝似一堵推不动的墙,裴听寒没法往前再进半步。
“郡守!”有船工拽住了他的衣摆,“按这阵仗下去,咱们的船迟早要沉,趁还来得及您请移步艖舟!”
雨雾之下少年早淋得湿透,水洗般黑亮的眼中凝满沉重,裴听寒答应一声,又问道,“咱们有几艘艖舟?可容得下这许多人?”
船上仆从甚多,自然没这样多的小舟供他们使用,可船工走渠数十年,从没听过哪位官爷到这生死关头问起介个,他微笑道,“奴等在船上讨生活,是极其熟悉水性的,郡守您且心安了去,汴河水浅,这一点风浪要不了咱们性命。”
果真么?此处水浅,仍有暗礁,疾风猛浪之下变数不定,谁能安得了这个心?
可裴听寒并非优柔寡断之人,听罢了虽心中难安,也只拍拍那人肩膀道声“当心”,当即转回密舱去寻李辞盈。
若说这世上还有谁人比李辞盈更怕死,或是也找不着了,她听得上头的声响,早惊得牙齿发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