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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日,是二月来唯一一个晴朗日子。
可到了傍晚,天气和风向就又变了,下起了淅沥沥的冷雨,混着雹子颗粒。画眉山庄的院子里,草都被埋到碎冰下面了,一点鸟的声音都没,树上好不容易抽出的一点芽,也被打得发黑。
女主人的卧室里,也不比窗外好多少。
床上的人正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着床头那人,咒骂着,被掐住的人蹙着眉毛。
“你多壮实啊!希斯!我死后你还打算活多少年呢?你会忘了我的!等十几年后,也许只需要几年,你说起我,就会变成‘凯瑟琳。恩肖,是的,从前我是曾爱过她,曾因失去她而感到痛苦,不过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因为在那以后,我又爱上了别人,比爱凯瑟琳。恩肖更爱!’”
那眼睛里是狂野的,渴望报复的恶意,“不行!我要一直揪住你!你必须和我一起死!”
“凯西!你别只揪着我一个折磨吧?!把你害成这样的人,是我吗?是你自己的虚伪!还有你旁边这个懦夫一样,把你照顾成这个样子的丈夫!”他想要扒开那钢爪一样尖利的手,“你怎么不去折磨他,不拉他去死!”
“你不愿意和我一起死希斯!你就是这样爱我的!”
“我和你去死,然后呢?留他们在这尘世心宽体胖么?!那我就是到了地狱,也不能容忍!想到我陪你死后他们过着安逸日子,你受得了么凯西!只怕我就是死了,也要从地狱爬出来破坏这安乐!”
接生的人进来了,被孕妇折腾得弯了脊背的人,和失神的男主人,不得不都被请出去了。
“你真是太好坏不分了,林顿夫人,对他了解的那么透彻,还要为这种人要死要活。”艾伦抓住床上人的手,给她力量,“要我说就由着你去死好了,但小姐不愿放弃你啊!”
“林顿夫人,想想小姐对你说得话吧!她有心给你翅膀,叫你飞出去呢!你自己明明也不想死,也并不把天堂当做故乡,除非你灵魂彻底失忆,以你的性格夫人,不管是去天堂还是另个世界,只会比活下来更糟!”
埃德加今夜听了太多锥心话,在书房整夜失语。
这位画眉山庄的主人,就像被最后一根稻草压弯般,今后只能凭着对夫人过去的美好记忆,以及虔诚的基督教徒的仁慈和责任感,来维持对夫人的爱心了。
希斯克里夫,一个人占据了整个冷冷清清的会客厅,彻夜未眠,露着胳膊上被掐出的青紫,和本来愈合又被抠破的长条伤口,渗血腐烂着,也分不清哪个是新伤,哪个是旧患了。
那个晚上,就这么在凯瑟琳的嚎叫中,慢慢挨过去了。
第二天早上,天气转晴,鸟儿恢复啼叫,一片柔和的晨光,透过百叶窗,溜进肃然无声的房间。
艾伦看着床上还有余力活下去的女主人,舒了口气,仿佛一起活下来的,还有她更在意的什么。她抱走那个哇哇啼哭的婴儿,来回摇着,尽量详细地,向女仆转述着林顿小姐要她说的话。
下午,确定凯瑟琳脱离危险后,两人坐车往回赶。
马车里,艾伦看向身侧那张疲惫阴冷的脸。
“瞧瞧你昨天说的话吧,希斯克里夫先生,要是你能不生气,我可以给你提点忠告,那会使你能像个人。”
“什么忠告?”他缓慢眨着沼泽迷雾般的眼睛,“说吧!”
“你从十三岁起,就过着一种自私自利的生活,就从没拿起过《圣经》。现在的你也不会有时间去看它了。能不能去请个什么人来,不管是哪个教派吧,给你讲讲《圣经》,好叫你明白,你在歧途上已经走了多远!”
“哼!幼年的枝子折在土里,呼求园丁,园丁剪子却生了锈。如今歪扭的树自个攀着石墙结了果,倒有人扬言,要园丁举着镀银修枝刀来了!”
“你就是会责怪人的,从不瞧瞧自己。小时候的不幸你可以怪辛德雷,怪上帝不赐福你,后来的不幸难道不全怪你自己,谁叫你选中的人是林顿太太,所以你失去朋友,失去爱,失去一切,被这个世界完全抛弃了!”
艾伦像是想到美好之物,不自觉带出笑意来,“如果你当初爱上的,是林顿小姐那样的人,又怎么会不幸。”
目光沉如死水的蛇眼,瞬间爆发出锐利的怨恨,“得了吧耐莉!爱上她才会真的不幸!那是个没心的人,只喜欢漂亮的脸和虚伪的钱财名声!”
“不是吧,漂亮的脸,钱财名声,这些你现在不都有么?小姐却十分想远离你了。”躲开他那淬了毒一样的目光,“只要心地不好,就是有世界上最漂亮的一张脸,最后也会变得比鬼还要难看。”
“说些让我开心地吧!要不就闭嘴!耐莉。”
“谁知道呢?让你开心也太难了。我们还在呼啸山庄的时候,你因为凯西和林顿混在一起而不高兴,那时
我安慰你,说你也许是中国皇帝的儿子,只是被恶毒水手绑了票带到英国的。为你的出身编造出很高的奇想,来给你勇气和尊严,抵住一个小农场主的压迫!”
希斯克里夫像捕捉到猎物气息般缩起瞳孔。
“希斯先生,那时你听了我的唠叨,渐渐解开眉头,开始变得很高兴了,可现在的你,这些对你都毫无作用了,你现在像锯齿一样地粗,像岩石一样地硬!好在被你折磨的人,也像块石头一样坚硬了”
“耐莉,说到中国皇帝,有没有可能,虽然她是伊莎贝拉。林顿,但她其实,是一位中国公主?”已长出胡茬的下巴紧紧绷起,“如果她不是林顿家的人”
“噢希斯先生,你在说什么胡话?她又不像你是黑头发,她有和她哥哥一模一样的眼睛和头发,怎么会是被换掉的。”
两人的对话随着马车停在赫普顿斯托尔,暂停了。
车夫去铁匠铺钉马掌,二人去路边酒馆,就这几步路,天骤然地变了,风突然转了方向,卷着黑压压的云从西约克荒野俯冲下来。
买了两杯热红酒,酒保问二人去哪儿,艾伦说了目的地。
酒保凑近他们,压低声音,“你们明天再去吧!今晚那里不太平。”
希斯克里夫警觉地看向他,“什么意思?”
“别问了,好心提醒你,听我的就是啦!”
一枚金币放他手里。
“哎!我听到几个辉格党人喝酒时说,河谷地那个玫瑰工厂,是邓达斯的,会给托利党提供政治资金,他们已经安排了专业打手,混进今晚要暴乱的失业工人里,任务就是,工厂负责人,非死也得伤!”
等艾伦反应过来,身侧已空,那酒保还念叨着,“那可是皇家海军,是邓达斯罩着的地方啊,你说他们怎么敢的呀?”
艾伦跑出酒馆,路边只有一辆空车。
北风刮过,蚀骨回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