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灯渐渐飘至河中心,泯然于众多河灯之中,江月蹲在河边静静望着,鲜少地收了身上凛冽锋利的气息,只如一个寻常姑娘般柔和地望着河面,许久,才拿起身侧的另一盏灯。
她只拿了两盏,灯芯处的名字皆是一笔一笔珍重地写上。
——洛瑾玉。
极其干净利落的字迹,她如稚童般托腮看着这盏灯在河面上漂浮,看着火光摇曳闪烁,顺着河流,与众多灯盏汇聚成一片璀璨的光火。
“江月,我真是想不明白。”冰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江月丝毫不怀疑沈银粟会不会一怒之下将自己推入河中,只随意在岸边一坐,扬首淡漠道,“想不明白什么?”
“想不明白你这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你分明亲手杀了我大哥,又何故为他点这一盏灯?”
“郡主殿下就当我是良心发现,心中有愧吧。”江月满不在乎道,沈银粟冷笑一声,“愧疚?江月,你若真的愧疚不若想着死后如何向他赔罪。”
“向殿下赔罪?”江月闻言愣了愣神,同沈银粟四目相对,竟兀自笑出声来,“郡主,你还是别说笑了,我这样的人如何向殿下赔罪啊。”
江月弯眼笑道:“殿下心善,哪怕陨身也该是去天上当神仙,可我不一样,我弑父杀夫,背弃主君,不忠不孝,哪怕死了,也该是入无垠地狱,如何能遇得见殿下?”
“这声抱歉,今生是不会有机会说了。”江月轻轻笑着,“郡主心善,若百年后魂归天地,得见殿下,此话便由郡主代劳吧。”
“我同你哪有带话的情分?”沈银粟闻言侧首,避开江月的目光,但听那女子无所谓地笑了笑,开口道,“说得也对,你我之间能如此刻的平和已是不易,更何况明日我便要用你当筹码换取叶将军的兵权了,只怕到时你更恨我入骨。”
“我是恨你,可你我之间的恨或许并不在于兵权。”沈银粟静静望着河中的莲花灯,“而是在于血亲之仇,背弃之怨。”
“说得是啊,血亲之仇,一辈子都无法跨越。”江月垂了垂眸,摊开掌心,掌心中还残留着那河灯遗落的一点温度,她恍惚地想起当初洛瑾玉将那支簪子放于她手中的时候,那簪子也带着一点温度,是男子掌心的暖意。
“郡主,夜深了,秋日寒凉,早些回去吧,别伤了身子,明日被叶将军瞧见,还要怪我苛待于你。”江月勉强调侃沈银粟一句,话落,便有几分逃离似地快步走开。
深秋的风寒冷刺骨,树叶沙沙作响,一夜乌鸦嘲哳,深宫之内无人得以安眠。
御书房内,江月仔细擦拭着鹤簪,长公主殿内,宣阳轻轻盖灭了燃烧的纸钱,落雨宫内,沈银粟静静听着混进来的士兵同她讲着叶景策的叮嘱,一双杏眼出神地盯着窗边燃着的烛火,蓦然间觉得有寒风掠过,不等回过神,便听身前士兵惊道:“郡主,下雪了!”
下雪了?
沈银粟的目光移向窗外,恍若未闻士兵在耳边絮絮的话语声,只兀自站起身来,透过朦胧的窗,看着外面纷纷扬扬的落雪。
又是一年冬。
大抵是下雪的缘故,一夜静谧过后,落入宫内的日光稀薄浅淡,千里之内,皆为黑云压城。
浩荡的马车驶出宫门,车辙碾过皑皑积雪,发出晦涩的声响。沈银粟端坐于车内,透过帘帐的缝隙,隐约可见江月一身素色裘衣,身侧跟着两个耀武扬威的弟弟。
江月到底是害怕叶景策入京,故而交换的地点设在了郊外。双方约定叶景策只可一人前来,余下军队皆位于万里外的嘉寒关附近,一旦交换完兵权,叶景策与沈银粟二人则不可再北上,只能南行,某一处新地方生活。
马车缓缓停驻,林间风声萧瑟,卷起层层飞雪,沈银粟侧耳听去,只听呼啸的寒风中传来男子的朗声大喝:“江月,我夫人何在?”
“叶将军放心,云安郡主我自是带来了,只是在此之前,我需要先看一看将军的诚意。”江月声落,叶景策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蹙眉道,“我需要先看看夫人是否无恙。”
“这是自然。”江月颔首,翻身下马,走至马车前掀开帘子,对上沈银粟警惕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淡笑道,“郡主,请吧。”
被扶着下了马车,沈银粟立于江月身侧,察觉到叶景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细细描摹,最终落在脚腕缠着的锁链上,那两道剑眉瞬间拧在一起,望向江月的眸中充斥着不满。
“江月,你既诚心与我交换,就应当保证我夫人的体面与尊严,而不是这样铐着她。”
“此物也非我所愿,只可惜郡主本事在身,若非如此,我如何能锁住郡主。”江月声落,于众目睽睽下俯身到沈银粟脚边,用钥匙解开脚镣,随后站起身,手压在沈银粟的肩头。
“叶将军,我已经把郡主给你看了,现在该给我兵符了吧。”
“给你。”叶景策一扬声,手中的虎符飞出,直直落于江月手中。
掌中的黑金虎符上雕刻着银色铭文,江月垂首细细端详着,听面前传来男子不屑的声响。
“江月,此物关系到我夫人性命,我自然不会骗你,你且放心。”
“将军诚心,江月怎敢质疑?”江月闻声笑了笑,抬起按在沈银粟肩上的手,轻声耳语道,“恭喜郡主,叶将军心中,江山与您,您更胜一筹。现在,你自由了。”
江月话落,沈银粟迟疑地向前走了几步,叶景策见状忙跨步迈去,把沈银粟护在身侧,警惕地望着江月。
“放心吧,我不会对没有威胁的人动手。”江月声音淡淡,又抬目环顾了一番四周,见周遭并无埋伏,勾唇笑了笑,朗声道,“撤兵,回宫!”
女子语毕,军队修整队形,随着女子缓缓离去。眼见着江月走远,沈银粟从叶景策身侧探出身去,一双眼紧盯着那逐渐模糊的背影,许久,终于缓下一口气,拍了拍叶景策的手臂道:“阿策,放开我吧,江月都走远了,你不用演了。”
“我哪演了!”叶景策骤然回首,一双晶亮的眼睛紧盯着沈银粟,目光中竟还透着委屈。
“粟粟,你都不知道我多担心你,你何必以身犯险来迷惑江月呢!我听传信的士兵说,她日夜苛待于你,吃的东西连泔水都不如!你都不知道我多想直接打进来,也省着留你在这儿受苦!”
叶景策兀自嘀咕着,手臂环着沈银粟腰身,方举起,眉宇间的愁绪便少了一丝。
“嘶,还好,没怎么瘦,瞧着还康健。”
“当然没瘦了!她何时让我吃泔水了啊!”沈银粟被叶景策愁眉苦脸的神情弄得啼笑皆非,“阿策,你这都是在哪儿听的谣言啊?”
“自然是在江月营中安插的细作说的。”叶景策说着,又仔细检查起沈银粟来,指尖碰了碰沈银粟的脸,被沈银粟挥掌轻轻打下,那双杏眼微微眯起,犹疑道,“就是之前趁着给我送饭混进来的那个细作?”
“正是。”叶景策一应,沈银粟轻声一笑,“啊,他也同我说了,说他们叶将军急得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恨不得哐哐撞大墙,这样说来,此人的话怕是都有夸大的意味。”
“那可不是。”叶景策闻言笑起来,俯身在沈银粟脸上亲了亲,自豪道,“他形容的我,可是一点都没夸大,我是真的急成了那般模样。”
“当真?”沈银粟扬眉看去,叶景策把她抱上马道,“当真。谁夫人丢了能不着急啊,更可况我这夫人得来不易,可不得伤心死。”
“油嘴滑舌。”沈银粟低笑着骂了句,声落,听不远处传来响动,忙扬首望去,不等看清,便见叶景策也向着那处看去,眸光微暗,眼中露出显而易见的杀机。
“是洛子羡他们。”叶景策慢声道,“粟粟,很快,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
京都与郊外的小道处,箭矢声不断,两侧山中寒光闪烁,数不清的箭头在一瞬间飞出,将车队搅得混乱。
“陛下……陛下呢……”
“陛下,有人埋伏,怎么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