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打趣引得众人哄堂大笑,连王贲都笑得滚倒在草地上,蒙恬尴尬地抹了把汗,正色道:“大王说笑了,蒙恬誓死效忠,定当为大王扫平六国。”
嬴政懒懒饮着囊中酒,闻言满意地挑了下眉。
篝火映照下,少年们的笑声在山间回荡,为这夏夜平添几分生气。
而咸阳驿馆这边,从赵国远道而来的郭开一行人却远没有这般惬意。
抵达咸阳已十日有余,郭开派出的密探回报嬴政近日都不在咸阳宫中,他便想假扮曾受赵姬母家恩惠的邯郸商贾,借道谢之名前往甘泉宫求见太后,再伺机劝说她返回赵国,不料赵姬竟屡次拒绝接见。
“莫非身份败露?”郭开眉头紧锁,随即又摇头否定,“区区妇人,岂有这般心机?”
他烦躁地拍案而起,先是在心里将赵姬骂了个够,又暗自埋怨起赵偃来。
虽说请赵姬回赵确是他的提议,可他本意是想让那个总在朝堂上与他作对的颜聚来担这麻烦差事,谁曾想赵偃竟点名要他亲自来秦,这口气郭开咽不下,却又不敢对赵王发作,只得将满腔怨愤憋在心里。
眼看时日一天天过去,却始终见不到秦太后,郭开心急如焚,他暗自咬牙,无论如何定要设法见到赵姬,绝不能白跑这一趟。
殊不知,阻挠他见面的并非娮娮本人,而是赵正勇。
当得知有赵国商贾求见娮娮时,赵正勇立即警觉起来。
他心知肚明,嬴政在灭韩之后,下一个目标必是赵国,前些日子边境增兵的消息更印证了这一点。
如今嬴政不在宫中,偏在此时有赵商求见秦太后,其用心何在,赵正勇已然猜到了七八分。
思及此,赵正勇果断回绝了所有求见。
一连五日求见,郭开却始终未能如愿。
而嬴政离宫的这些日子,娮娮反倒觉得轻松自在。
这些天她常随赵正勇前往石室,此处藏书浩瀚,典籍如山。
赵正勇来此是为研读秦律,他记得历史上赵高正是因精通律法才得嬴政提拔,如今他既成了赵高,自然要循着这条轨迹走下去。
与赵正勇不同,娮娮来此纯粹是为读书解闷,甘泉宫的日子太过乏味,终日无所事事,倒不如来此翻阅些有趣的书籍。
娮娮这会儿正在看一些游记杂谈,时而掩卷轻笑,时而凝神细读,比起甘泉宫的浮华,这里的书卷气息更令她心安。
“娮娮。”赵正勇把几卷新找来的竹简轻轻放在她面前的案几上,“看了这么久的书,眼睛累不累?累了就歇会儿再看,劳逸结合。”
娮娮闻言抬起头来,她眉眼弯弯,颊边漾起小小的梨涡:“赵叔叔挑的书都很有意思,我很喜欢,不觉得累。”
赵正勇望着她明亮的眼眸,心头涌起一阵暖意,“喜欢就好,叔叔再去给你找些有趣的来。”
“谢谢赵叔叔。”娮娮应道。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藏书阁内回荡,赵正勇望着她专注读书的侧脸,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娮娮,在宫里待着闷不闷,想不想出宫转转?”赵正勇忽然问道。
“啊?”娮娮手中的竹简“啪”地掉在案几上,她左右张望了一下,压低声音:“出宫?可以吗?”
赵正勇被她这反应逗笑了:“怎么不可以?嬴政无聊了能出去打猎,你一个太后怎么就不能出宫转转了?”
娮娮轻咬着唇,赵叔叔所言确实在理,况且她又并非未曾出过宫,只是这次恰好嬴政不在罢了。
“我想去…”她终于小声说道。
赵正勇满意地点点头:“那好,明天一早我们就出宫,记得换身普通些的衣裳。”
次日清晨,娮娮换上了一袭素色深衣,头发简单地挽起,只插了一支玉簪,赵正勇随行*在侧,身后跟着三个贴身侍女和六名侍卫,一行人往咸阳西市而去。
夯土街道上晨雾未散,市集却已人声鼎沸,沿街铺肆林立,叫卖声此起彼伏。
赵正勇叮嘱侍女侍卫照顾好娮娮,又对马车里的娮娮低声说自己有事要先去处理,让她逛累了就去城东的宅子休息,那是他进宫前买的。
赵正勇走后,娮娮便漫无目的地逛着,忽闻一阵若有若无的清香,循香望去,发现是一家卖香囊的小店。
步入店内,各式各样的香囊摆满了货架,浓郁芬芳扑面而来。
娮娮指尖正拨弄着一串以蔥草编织的香囊,却被一缕清冽的气息牵住心神,转头便见檀木托盘上单独盛着几枚玄色香包,形制较寻常的更为简朴,却用银线绣着细密的回纹。
“小娘子好眼力。”店主是位妇人,立刻凑近低语,“这是柏舟香,取终南山的侧柏叶合着甘松、白芷,用酒浸过三蒸三晒,最适君子佩之,还可提神醒脑。”
娮娮不由捏起一枚轻嗅,初闻是带着涩意的草木清气,待体温烘染后竟透出雪水般的冷冽,恰似那人立于朝堂时料峭的轮廓。
她想起那日嬴政来甘泉宫时,袖间还带着批阅奏章时沾染的墨香…
娮娮忽然记起《史记》中的记载,说嬴政“天下事无大小皆决于上”,甚至用“衡石”来称量每日批阅的竹简文书,日夜都有定额,不完成便不休息。据说他每日要批阅一百二十斤的竹简,连各郡县牲畜染疫、粮仓闹鼠这样的琐事都要亲自过问。
想到此处,娮娮不禁暗自感叹,她曾见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竹简,每一卷都沉甸甸的,光是看着就让人喘不过气,而他竟能日复一日地批阅这么多奏章,这份勤勉实在令人钦佩。
“这香真能提神醒脑?”她故意问得漫不经心。
“何止!”妇人忽然压低声音,“里头还掺了些许鸡舌香,含在舌下能解百毒呢!”话到此处戛然而止,只意味深长地眨眨眼,“买两枚还赠锦囊。”
娮娮耳尖微热,这香既能助他批阅奏章时提神,又有解毒之效,正犹豫间,妇人已利落地将香囊与另一枚绣着并蒂莲的赤色锦囊系在一起:“给心上人总要成双成对才好。”
铜钱落在漆盘上“当啷”一响,娮娮这才惊觉自己竟真买了,慌忙解释:“不、不是给心上人买的,是给我儿子”
“儿子?”妇人皱起眉头,眼前这姑娘瞧着不过十来岁,哪来的儿子?
罢了,计较这些作甚,妇人笑了笑:“给儿子也成,谁戴都一样。”
娮娮接过香囊,那赤色锦囊红得灼眼,倒像是把她隐秘的心思都晒在了咸阳午后的日头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