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这个啊,倒还真是首凉快的曲子。”店长有些惋惜,但迅即就笑了,“我去跟客人说,让他换一首吧。”
“谢谢。”他满怀感激。
店长背朝他,只是摆了摆手。
他离开休息室,走向“天空之音”,这架纯白色的钢琴旁边是面向街道的大落地窗,他朝窗外看去,一个背着蓝色大书包的小男孩正划开几乎凝滞的空气,像只急掠的鸟一般,飞速而过。
他按下琴键。
二
男孩飞快地跑着。为了抄近路,手脚并用爬上了路边的田埂。这是片苹果地,夏绿秋实后,现在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长在地面的老人的手一般,虔诚地迎接着从天空急坠而下的片片雪花。
他的步伐溅起一路雪屑,留下缓缓的风和呼吸的霜,在茫茫天地之间延成一线。忽然这条细白的线挫顿成了一个点——他跌倒了。因为跌倒时本能地张开嘴想要惊呼,爬起来的时候,除了鼻子被雪塞住,嘴里也满是冷咸。冷是地面的雪,咸是嘴唇磕破流出的血。但他没有去擦嘴上的血,而是急急检查和拍打着膝盖和胸口处的衣服——这是妈妈亲手做的棉衣棉裤,弄坏了妈妈要补,弄脏了妈妈要
在大冷天洗。两者他都不愿,而伤口他只要舔舔就好。
确定身上已经没有多余的痕迹,他这才用手抹了抹嘴唇,伤口流出的血已经结成了薄薄的红冰,粘在他手背上一些,拉开的时候火辣辣地疼。同样火辣辣的还有膝盖,大概是刚才磕在了石头上。他顾不得这么多,原地跳了跳,借力把书包背在一个舒服的位置,继续向前跑。这时的步伐已不能如前流畅,而是明显的一瘸一拐起来。
但他依旧奋力奔跑。
奶奶一个月前去世以后,妈妈再没有笑过,甚至还变得有些奇怪,和她说话,都很少应答。
这次年级第一的奖励是后天去县里看电影的两张影票。妈妈曾经给他说过的“电影”,是从一个比电视大得多的屏幕上放出来的东西,妈妈说的时候难得的兴奋,眼睛里发出的光,他现在都清楚记得。但妈妈从城里嫁来这个村以后,就再也没有看过电影了。
他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妈妈高兴的表情。
终于看见那户遗落在村子西北角的土黄院落。
他从大概三米高的土坡上滑下去,顺势冲进门,刚想大声喊出“妈妈”,尚未出口就被吞回了肚子。
妈妈正端坐桌前,手指在桌面上有规则地律动——那是他很熟悉的动作。他知道,妈妈嫁来这里前,是市里的钢琴老师。记忆中,她常会忙里偷闲地让手指跳舞,在桌上,在床上,更经常地,在自己的腿上。他从电视里看过那个叫做钢琴的乐器,一排黑黑白白的按键,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发出那般清脆悦耳的声音。
而他总觉得妈妈凭空画出的音符是更加美丽的,和她的人一样美丽。
后来他曾听人说,美丽的人较之普通人,需要更多地面对来自他人、来自自身的诸多欲望,因而苍老更快。他想,如果这样的话,在依旧美丽的外表下,那时的妈妈其实早已是个垂垂老矣的老妪。因为生活的逼迫,甚至愈加有些歇斯底里。
这些逼迫里,来自于他的,应该占了大半成吧。
这些思考都来自成年以后。当时的他,只是轻轻放下书包,乖巧地走到妈妈身边,把手背在身后歪头静静看着她。家里的白猫这时从炉子旁边跑过来,竖着尾巴来回擦蹭他的腿,长声叫着。
她意识到他的到来,头也不回道:
“去给奶奶上香。”
“哦。”
三
“小白,等一下。”他拿着手感粗糙的黄色线香,小心躲避着在脚下窜来窜去朝自己讨食的大白猫,向奶奶的遗像走去。
家人的遗像都放在屋里的大红木柜上,踮起脚伸长手把香插进去以后,他匆匆拜了拜,眼睛扫过自己出生不久就去世的爸爸,一年后继之去世的爷爷,到了奶奶遗像的时候,他视线一缩,就低下头去。
还是畏惧。
他始终记得奶奶拖着那条伤残已久业已萎缩的右腿,几乎是爬进妈妈的怀里。那不是奶奶,那是一颗枯瘦的枣,正指着自己哆嗦叫骂:
“鬼!!你走开!不要碰我!不要碰我!!”
“妈,妈,不要这样。”妈妈一边安慰躲在自己怀中的婆婆,一边示意他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