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行雪轻声道:“邪魔。”
众人一惊:“什么?!”
乌行雪本想告诉他们,这座山寺的位置不讨巧,格外容易引来邪魔。转念一想,这地方虽然破败阴晦,对这几个人来说,确实是目前唯一可容身之所,他便改了主意,不打算说了。不过就是位置不讨巧而已,不过就是积年累月秽气不通而已。只要清个彻底,这些就都不是问题。
那一刻,上百邪魔带着尖利呼号扑窜过来的同时,两把灵剑悍然出鞘。
一把寒光洞彻,带着万道金光剑气,张狂冷厉。另一把煦如昭光,耀尽四野。
那一瞬间,连绵的山野亮如白昼。而在白昼之下,邪魔总是无可遁逃。
后来,这一瞬间成了山寺那个小孩儿和几位老人毕生都不能忘怀的场景。唯有那位豁达大方的住持因为眼盲,错过了所有。他只能通过混杂交错的呼啸和破风声判断——邪魔来了!
那位公子和公子夫人应当是颇为厉害的修士,用的都是剑!于是邪魔尽退。
不仅如此,整座山寺乃至这一带的山野似乎都被翻了一层新,所以将来十年甚至数十年,这里都不会再聚集那么重的阴邪气了。他们可以安定地待在这座容身之所里,或许能待到撒手人寰呢。
乌行雪和萧复暄在天色将亮未亮的时候,清理完了最后一点儿阴邪秽物,打算离开山寺。他们落到庭院门前时,小孩儿刚把几个老人从跌坐的状态里扶起来。瞎子住持踉踉跄跄从屋里摸索出来,冲他们说:“留步啊,务必留步片刻!”
乌行雪问道:“怎么了?”
瞎子住持说:“我们以卜卦算命为生的人,最忌欠恩不还。我怕今日一别过,就再没什么机会碰到二位恩人了,所以总得做点儿什么。可眼下能找到的东西实在有限,这已经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小小回报了,你们不要嫌我弄得简陋。”
他说着,展开一张金纹红纸,纸上是他刚用手指摸索着写下的符文。
乌行雪瞄了一眼……一个字没看懂。
“这是?”他问道。
“天地书。”瞎子住持说。
“天地书?”乌行雪同萧复暄面面相觑,“恕我孤陋寡闻。”
“不是孤陋寡闻,这是咱们这一带的风俗,别的地方没有。不知道再正常不过。”瞎子住持把红纸展在手里,对乌行雪说,“公子,你在这里抹一下。”
乌行雪身为灵王,没什么可惧的,也不怕凡人使诈,更何况这住持不是那样的人。于是他配合地在符纸末端抹了一下,就见那纸上慢慢显出一道指印。路子在持边抖了抖红纸,将指印晾得更明显一点儿,边给乌行雪他们解释:“很多地方的婚嫁讲究一个拜字,要拜天地,要拜高堂。但我们这里不同,我们这里婚嫁最重要的是一道“告天地书”。两人在这天地书上各摁下一道指印,便算礼成,能得到天地山川世间万物的庇佑和祝福。”
瞎子住持说,“我没什么可报答的,就懂这么一点儿东西,公子和夫人不是就缺了那么一道礼吗?我做主给你们补上!公子已经按过了,夫人呢?”
乌行雪:“……”萧复暄:“……”
就在那瞎子抖着红纸,准备冲着天宿大人的剑喊上第三声“夫人”的时候,小孩儿一蹦而起,和那帮老人一块儿把这位至今没摘明白男女的住持拽了回来,免得丢人现眼。而等到他们再转回头时,那两个谪仙似的人已经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没入了山间云雾里,不见了踪影。
这个长夜,如同千万万个相似的昼夜一样,淹没进了浩如烟海的岁月里,在后来极其漫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被谁想起。
百年之后又是百年。彼时仙都已经没有了灵王,乌行雪已经成了照夜城城主,而天宿萧复暄刚从极北之地归来,还不曾记起半点儿前尘过往。
有一日他途经西南,发现那里早已大变模样。曾经在山野间错落的三百山寺已经同城镇相连,再也辨不清哪座是哪座了。
他领了天诏,追着邪魔踪迹到了那附近。本该直接往南去,却在路过一座古寺时莫名顿住了脚步。一方面是鬼使神差,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那古寺里有人惨呼一声,似乎受了惊吓。
萧复暄以剑柄在门上敲了两下,抬脚进了寺。就见庭院里青苔满地,一个小沙弥站在井旁冲自己身上猛泼凉水。
小沙弥看见萧复暄,愣了一下,匆匆擦了脸问道:“这位公子,你……”
萧复暄道:“方才路过,听到一声惊叫,我当是邪魔作祟。”
沙弥满脸通红道:“惊扰公子了,方才那声是……是我叫的。不过不是邪魔作祟,而是这古寺曾经的老住持……”他可能也想用“作祟”这个词,又觉得着实不合适,抓耳挠腮片刻,道:“老住持有遗憾未了,便常常入梦来吓唬我,从我在这寺里住下,至今有十几年了。”
他又想起萧复暄进门的话,道:“方才公子问我是否有邪魔作祟,想必公子是修为有成之人!不知在对付梦魇上是不是也有良方?”
众所周知,神仙无梦,自然也不会有梦魇,又上哪儿知道对付梦魇的良方呢?但冥冥之中,萧复暄问了一句:“是何梦魇?”
小沙弥好不容易找到了诉苦之人,便把老住持是如何托梦与他的,前前后后都说了一遍:“但每回都不大一样,有时候托梦告诉我他还欠着一个恩没还呢,他们摆封算命的最忌这点;有时候又让我去翻找龛台,好像里面有东西似的,还有时候,干脆让我梦到喜堂之类……”
“我差点以为他要让我去配冥婚呢。”小沙弥委屈极了。
萧复暄道:“你说翻找龛台,可曾找到过什么?”
小沙弥立马点头:“有东西的!一道金纹红纸,这一带水汽重,那纸受过潮,上头的字全花了,我怎么看都没明白那纸是做什么的。”
萧复暄:“纸呢?”
小必弥连忙跑进堂内,片刻后又跑出来,手里捏着那张不知多少年前的旧物。稀奇的是,那金纹红纸始终没有褪色,如今再看依然颜色如新。只是上面的字已经糊成了一片,看不出写的是什么,更不知道它的用途。
萧复暄看到那张纸的时候,却有一瞬间的出神。等他反应过来时,拇指已经在纸底抹了一下。小沙弥愣了片刻,忽然“哎哎”惊呼起来——就见那拇指抹过的地方,缓缓显出一道指印来。直到这时,小沙弥才反应过来这金纹红纸原本是什么:“这是……天地书啊!”
萧复暄在小沙弥的千恩万谢下离开古寺,走时带上了那张日日让小沙弥陷人梦魇的金纹红纸。
他跨过门槛,从古寺里出来的时候,山城里不知谁家正在办红事,锣镲声划破了清晨的早雾。金红纸屑洒了一路,嘟嘟的马车声没入巷里。某座庭前,专门的郎官读完天地书,高声念唱着:“按下两道指印,这礼就算成了。”
天地恭祝,从此生生世世,永不相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