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灵运想到这里,忽然惊觉,刘勃勃此人的气势和一般人着实迥异,一看就非等闲,再仔细一看,顿时认出了对方:“刘将军为何在此?”
建康城中,他与刘勃勃见过面,主要还是见过陛下为诸位还朝将领敕封的阵仗,自觉不会错认。
按说,他是不该在这里的。
哪知,刘勃勃脸不红心不跳地回道:“我半月前就被派来挖渠了,污泥覆面,你没瞧见而已。”
至于谯纵此人的结局,和他这个在洛阳修缮阳渠的人有什么关系?
“将军,你刚才还说……”
“我说什么了?”刘勃勃打断了他的话。
抱怨归抱怨,现在,他也只看得到眼前的场景而已。
……
他看到谢灵运顾不得帽上的泥水,就将其戴到了头上,手脚并用滑稽地爬了上去,继续向前巡查。明明是个该当被供奉高阁的文学奇才,现在也为庶务奔走。
他看到挑着污泥的妇人唱着分不清曲调的歌谣,穿过刚刚铲除了杂草的田垄,一见那策马而过的苻晏,便高呼了两句什么,像是一句盛情的邀约。
他还看到,在这一片忙忙碌碌的景象里,正有一行面有菜色的人向洛阳方向走去,大抵在不久之后,就会在此地安家落户。但仍需许多时日才能来接替他这里的工作。
这里是和建康不一样的风貌,却同样让人能看到永安陛下带来的影响。
看到这里,刘勃勃忽然低头笑了出来。
他又想到了陛下的话,她说,她能被天幕称为永安大帝,既有大帝之名,也就敢收服其他帝王为己所用。
是啊……
天幕提到过的皇帝都在挖水渠了,怎麽不叫收服呢?
第96章现在,你叫慕容会
虽然这个被提到的“皇帝”二字,其实应该大打折扣才对。
不是自称了皇帝,就真的可以配得上“皇帝”二字的。
不是自称君王,就真的能享一国之供奉的。
生于草原,长在厮杀之中的刘勃勃原本对此没有什么实感,也并不觉得北方游牧民族裂土而居的各个部落,其实只是掌握着多麽狭小的疆土,可当他抵达应朝,为永安陛下驱策后,这些曾经笼罩着一层迷雾的东西,都已变得清晰了起来。
“喂——”刘勃勃忽然在后方一阵呼喊。
本已走出一段距离的谢灵运顿时一个踉跄,怒目回头而望。
只听那满目泥污也难掩眉眼桀骜的年轻人冲他喊道:“天幕说你是大诗人,写出了诗,给我也看看!”
谢灵运:“……行!”
啊,不知道怎麽说,眼前的画面好像突然就被涂抹上了色彩,随同春风拂绿野草而燃了起来。
望着那双被淘洗清明的眼睛,望着周围水渠里一双双掘土时依然坚定的面容,他原本那份被安插到此地受难的郁闷早已在不知何时消失无踪,只剩下了一种重新生出的创作欲。
年轻的诗人一边费力地从罐子里掏出半块糟鱼,盖在热气腾腾的麦饭上,一边说道:“我忽然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写什么了,我看山也可爱,水也可爱,人更可爱……”
“那你有没有这个信心,把诗歌传播到关中,也能让那边的人听懂你在说什么?”苻晏飞快地就着酱菜,吃完了碗中的最后一口,听谢灵运说到这里,蓦然出声问道。
“啊?”谢灵运愣住,“什么意思?”
苻晏道:“洛阳是前线枢纽,也是我应朝的一面窗口,只让刘将军出兵袭扰关中东面诸县,只发挥了它一部分的效果。”
“先前我就在和陶太守商量,能不能趁着关中春耕,人员投入到田产中,疏于对入关人口盘查,派遣出数名弘农出身的士卒,去展示一下洛阳的社交手腕。现在你这麽一说,我就另有想法了。”
那些“据说据说”的话,哪里会有《诗经》之类的歌谣传唱得远呢。
“正好啊,姚兴此人不甘认输,虽然没像陛下一般以科举之法取士,却试图推行汉化,令羌人通晓礼法,做到令行禁止。关中汉人文化盛行的时候,夹杂几句洛阳流传过来的童谣,无妨吧?”
“就算初时不见成效,谁又能知道,水滴石穿之下会如何呢?”
“苻长史……”
“你先别急着拒绝我,”苻晏打断了他的话,“陛下身边总有这样多的奇迹,就像之前,我又怎会想到,还有重回洛阳乃至于关中的一天。”
“不!不是,我不是拒绝!”谢灵运连忙解释,“我是想问,您的人手几时出发?”
前朝有曹植七步成诗,他谢灵运此刻逸兴遄飞,文思泉涌,就算不占天下才气之八斗,也不消多久便可成文。
甚至不只是他,附近听到苻晏这话的人也凑了过来,“苻长史,俺们瞎哼的小调也能一并传过去吗,叫关中知道,咱们的将军一天能挖二十筐土。”
“……就是,吃得也比我们多点。”
刘勃勃停住了筷子,忽然觉得自己嘴里的那一口饭不知道该吞下还是吐出来。
喂,这群人在商量这件事的时候,能不拉他这个武夫下水吗?
……
而此刻的扬州地界上,春耕的浪潮因官员陆续到任,同样在向前推动。
这群新晋上任的官员大多出身寒门,虽然仍有这个“门”字,并非真是面朝黄土的农人,起码说不出何不食肉糜这样的话来。为了更有把握通过永安陛下的考核,他们还曾专门就各地的耕作要务向老农请教。
如今走马上任,在吏部的考核监管高压下不敢懈怠,竟也各自混得像模像样了。
人马匆匆,犁车辘辘,水田里一片忙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