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浩失神地望着高台,忽然觉得,自己可能并未看清楚有些人的本事。
哪怕一切都在迫于无奈,她也不是一个彻底任人摆布的傀儡。
亲卫的声音传入了崔浩的耳中。
“一句是,先生的判断应该没错,因为昨夜,范阳卢氏覆灭的消息送来了平城,有数名官员来宫中哭诉,恳请出兵。燕国最后的兵马,必定已经倾巢而出,必须主动拦截。不能等到大王来做这个决定。”
“另一句是,太子虽是太子,但终究只有六岁,不该让他去前线,承担这样的命运,他也只会是你崔先生的一个工具而已。既要师出有名,还要有一位足够分量的人坐镇前线,太子不行,夫人不够格,那麽——王后呢?”
崔浩:“刘夫人她……”
他之前怎麽都没想到,在这等国家倾覆、生死危亡的关头,刘夫人会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他听说过魏国之中的情况,刘夫人甚得拓跋圭喜爱,距离成为王后,仅仅只差一个手铸金人的仪式而已。
拓跋圭不在此地,本不该有这样的一出。但因拓跋嗣已成太子,谁也不会怀疑,这突然启动用来正名的仪式,居然是在假传旨意的情况下进行的。
当崔浩抬头看去时,已见青烟升空,巫女摇铃,一身盛装的刘夫人登上祭台,跪坐在了卜天问卦、手铸金人的圆盘之中。
也坐在了众人视线的中心。
这面貌鲜妍的女子神情淡得出奇,让人很难看出她此刻究竟在想什么。
她只是伸手,从一旁的巫祝手中,接过了工具。
若是将时间向前推三五年,这或许会是她最期待的场景,甚至她还会担心,因为自己的紧张,让这铸金人卜卦凶吉的仪式失败。
可现在,她只觉得有一阵说不出来的荒谬。
在这刹那之间,周围的摇铃声也都变得缥缈了起来,却又好像化成了一条无形的锁链,将她系在了祭坛之上。
因为从她觉得拓跋圭会因天幕改过的想法出现的那一刻,她就注定了无法如同贺娀一样洒脱,选择抛弃一切从头来过。
她只是忽然想起了对方的声音。
在面对拓跋圭质疑的时候,她说——
“杀了我与绍儿,对外宣称,我对王上逼死我姐姐、打散贺兰部落心怀有怨,绍儿不满三岁,我便已向他灌输复仇的想法,为大王所识破,只能一并处死……”
这件事,拓跋圭没做,而是让她找到了遁逃的机会。
她还说——
“另一件,便是令刘夫人再铸金人,若能成功,即刻立为王后,将拓跋嗣定为王储……”
这件事,拓跋圭也没做,而是在今日这样的处境下,阴差阳错地进行了下去。
她又隐约想起了那段隔墙的交谈,但现在,都不必去多想了。
流动的金水泛着热浪,滚向金人的模具之中,随着手铸金人的一次次抬手,在她的眼前化作了一张既模糊又清晰的脸。
然后凝固在了风止的那一刻。
……
卜卦问天的算筹,落地在金人成型的那一刻。
她听到了摇铃之中的万千欢呼。
“大吉!”
“是大吉之卦象!”
她抬起手,抓起了王后的印玺。
第99章什么叫文化入侵啊
她也说不上来,在握住这枚一直空悬无主的印玺之时,心中是何想法。
或许她只是被天幕影响着,被贺娀改变了命运的抉择影响着,生出了一个本不应该出现的想法——
就算她已被身不由己的浪潮裹挟,不得不继续与拓跋圭同路,与魏国同路,她也希望能与天幕上的情况有所区别,起码能够保护住一些什么,也能够由自己决定些什么。
就算这以王后身份亲征换来的结果,可能不是代替太子成功镇守住前线的乱局,而是死于复仇的燕国兵马之下,死于大应势必统一天下的结局中,那也总比只知在拓跋圭面前巧笑倩兮、一味讨好于他要好得多。
当她带着这枚印信走下高台,看到崔浩有若见鬼一般的表情,她也更觉得,自己没有做一个错误的决定。
“您……”
“说实话,我不想和永安为敌。”刘夫人握着手中的印信,一点没给崔浩面子地开了口。
拓跋圭在这里,她可能还能收敛着一些,崔浩就免了。
“你不会觉得我说的是一句气话吧?在永安那里我可以做将军做朝臣,在这里我却只能做王后。在她那里我可以听到前线必然的胜利和意外收获,在这里我却只能担心受怕……”
“但您只能属于魏国。”崔浩在片刻的怔愣后,开口回驳。
刘夫人自嘲地笑:“是,我只能属于魏国。当年我父亲为人谋害,兄长带着我奔逃千里,投效在大王麾下,至今已有十多年了。遥想昔日,我父亲也只是匈奴的北部大人,可在大王麾下,我兄长是平定刘显叛乱后敕封的南部大人,是击退慕容氏后的永安郡公,是现在还在北方草原征战的定州刺史!我儿拓跋嗣,是陛下属意的太子,如今唯一的一位继承人!而我,是替他执掌宫中内政的夫人,是如今铸金人得成的王后。救命之恩,提携之情,都让我只能属于魏国!”
在这一番话出口的时候,她也分不清楚,她是在说服周围的人相信她,愿意随同她出征,还是在说服崔浩,让他们清河崔氏但凡有点绝地反击的觉悟,就再拿出些东西来支持于她,又或者,她只是想要说服自己而已。
“……我是魏国的王后。”
崔浩确实被这一番话给镇住了。
刘夫人的话何止是在说明她和魏国之间根深蒂固的联系,也是在告诉他,莫要小看她这个匈奴将门之女,不要小看她这个擅自决定做王后的疯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