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只有薄薄的一页纸,在他开始怀疑这是不是什么曾经他和季凡写过的小纸条的时候,一记重锤,在他还没想到要防备的瞬间,重重地敲在了他心里筑起的那堵围墙上——
他展开纸,那上面……竟然是他父亲佟华的字!
他猛地瞪大眼睛,霎时间被浑身的鸡皮疙瘩激得狠狠打了个颤。
——他一直以为父母已经不在了。
没想到,父亲……竟然还活着。
言欢一直撑着面具在季凡面前不为所动,却在信纸上看见父亲写下“诺林”的一瞬间眼泪彻底决堤……
“诺林:
我和你妈妈,等你消息都等得太久了,提笔给你写这封信的时候,却数次不知如何下笔。”
北美E城的重刑犯监狱里,佟华戴着花镜,在修改再三的笔记本上,终于写下了这一行字。
季凡来找他,没有说DNA的结果,只是问他,能不能给儿子写封信。
佟华天性儒雅,心有七窍,季凡这么一说,他就知道,DNA的结果不好。
其实在那天季凡带着他的头发离开监狱后他就奇怪,儿子为什么会在南美。
南美、车祸、失忆——如果地点是真的,首先诺林不可能自己跑那么远,他一定是被什么人带走的,才可能这么多年多方寻找都没得到任何消息,假设是被绑架,假设真的车祸失忆,那么绑架他的人,就不可能让人出来招摇过市,还被季凡看见。
更何况……季凡说连样子都变了。
可佟华没怀疑过,这几年季凡做的一切他看在眼里,他知道这对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不可能认错彼此。
所以他慢慢地、一笔一划珍而重之地,写下了后面的字——
“季凡说你失忆了,忘了我们,也想不起来自己是谁。我知道也许忘记从前的一切,对你才是救赎,我也能猜到,你不想记起过往,是你逃避现实保护自己的方式。
儿子,我不知道你在经历什么,但从小到大,你做事情的方式,你的行为习惯,就像是从我的基因中完全复制过去一样,季凡来监狱看我,他走了之后,我用你失忆的结果做假设,套了无数种的可能,最后的结论让我确定,如果有一天我要在面对父母和爱人的时候装作不认识,那一定是我处在生命中至暗的绝望时刻——这是我眼下最担心你的事。”
一字一句,言欢不敢看,不舍得看,却又忍不住不看。
他的眼泪落在了信纸已经干涸的泪痕上,两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捏着信件的边缘,剩下的指甲却在毫无所觉中刺破了掌心。
他以为他承受了不为人知的一切,却怎么也想不到,竟然没有瞒过远隔重洋、四年未见的父亲。
父亲知道他为什么绝望,懂他为什么不肯承认自己是佟诺林,即使四年空白、一千多个日夜没有只言片语,他与自己之间,仍旧有着血浓于水、骨肉相连的最深羁绊。
言欢习惯了忍耐,习惯了悲哀,习惯了随波逐流,更习惯了压抑自己粉饰太平,可佟华寥寥的几行字,却击碎了他强装的坚强,敲开了他所有的伪装,将他在一朝之间彻底打回了原形……
他开始怀念那个曾经跟老爸一起赛车骑马打牌的自己,开始怀念那个跟老妈撒娇,跟老爸呛声的自己,四年了,被他牢牢压在心里任谁都不许触碰角落里的佟诺林,忽然在击碎的壁垒后面站起来,对着他这个被人主宰逆来顺受的男妓痛哭出声。
血液在沸腾,刺骨的、灼热的,翻江倒海,扼住呼吸。
监狱里的佟华在写写改改后终于完成这封信,也用粉饰太平的方式,掩盖掉纸上留下的涕泪纵横的痕迹和含恨不甘的字迹,将最后一段话,誊写在干净的一张纸上——
“儿子,你要保护好自己,但害怕是没有用的。太阳落山之后,你躲不过黑夜,黑暗如影随形的时候,你就得认命,爸爸理解你做的一切,但是,你也得明白,认命不是放弃,认命并不可耻,认命是审时度势保护自己,认命是暗中蓄力等待天亮,你蓄满了力气,天亮的时候才好往前走,我知道这很难,其中必定遍地荆棘,我知道日夜交替,黑暗会在路上不断降临,痛苦、彷徨、恐惧都在你的每一步上如影随形,但你每走一步,就离最初的深渊更远一些,离爸爸妈妈、离季凡、离你曾经熟悉的生活和世界更近了一步。
孩子,不要害怕,从季凡找到你的那一刻起,这条路上,就不再是你一个人踽踽独行。”
父亲的字迹到这里戛然而止,言欢——或者说佟诺林,终于将心按在胸口,痛哭出声。
近乎痉挛的哽咽里,季凡将他抱住了。
他抱得不紧,但体温渐渐将怀里痉挛的人暖过来,言欢脱力地向后瘫倒,后脑枕在了他的肩膀上。
季凡抱着他,一遍又一遍用手擦他眼角止不住滑落的泪,“大家都在等你回去。”
言欢失神地看着天花板,好半晌才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回不去了……”
季凡心里拧着劲儿地疼,“太阳……”
“太阳早就落山了,天这么黑,哪里还有太阳。”
“再黑的天,不早晚都得亮吗?”
“……天亮之前我就死了。”
季凡抱紧他,将他用力地圈在自己怀里,“那我陪你。像上次跳海那样,你去哪,我就去哪。”
“何必呢?”言欢沙哑地苦笑,“都忘了吧,季凡……回到你自己的世界去。”
“我怎么能忘呢?”季凡低头,将头埋进他的颈窝间,两人堪堪是个交颈的姿势,明明该是温存浪漫的,却疼得彼此都撕心裂肺,“——除非我死了。”
“……”言欢闭上眼睛,久久没再言语。
他们互相枕着对方的肩膀,感受着彼此的心跳,情绪压得太满,咬着牙不敢让对方知道,季凡偷偷咬着牙,牙龈出血,嘴里满是血腥味儿,言欢把父亲的信攥得褶皱不堪。
许久之后,季凡才咽下一口带血的唾沫,微微放松了勒紧言欢的怀抱,“别怕,亲爱的。”
言欢轻轻动了一下。
季凡只有在特别深情动情的时候,才会这么叫他。
季凡也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准备,但把这些话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感到恐惧,他怕他会在每一个不经意的瞬间伤到他已经遍体鳞伤的男朋友,但这是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沟壑,讳疾忌医的退缩没有用,他们都必须咬牙迈过去,“你怕的那些事情,你以为我不知道的那些事情,我都知道了——”
果然,他刚开了个头,怀里一直安静的言欢突然猛烈挣扎起来。
像是忽然让人在背上戳了一刀,激痛让言欢慌不择路,他拼命要离开季凡的怀抱,混乱间胳膊肘甚至当胸给了季凡一下子,但季凡仍然没有松手,他牢牢地按住他,不让他与自己分开分毫,“但是没关系!别怕,冷静一点听我说完……”
言欢挣扎得太厉害,季凡安抚他的声音已经没法维持方才的平稳了,透着与急于逃离的言欢同样的急促喘息,“我不嫌弃你,我怎么可能嫌弃你呢?我只有心疼,只有自责,后悔为什么在你最难最绝望的时候,我不在你身边。”
“啧,”回地下区的这八天已经让言欢筋疲力尽,昨晚当“罐子”的经历更是雪上加霜,他反反复复地挣不开季凡的怀抱,索性彻底放弃了,哭过之后崩溃之下的平静,他声音沙哑得厉害,透着他惯常粉饰太平时的不以为然,“你都知道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