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殿内重归寂静,他负手望天,终化作一声意味深长的叹息。
“倒是能沉得住气!”
大总管延吉侍立一旁,扬起一抹笑:“太子殿下的眼光不错呢!”
“他?哼,为了个女子连江山都不要了……”永庆帝语气多有嫌弃,“延吉啊,朕如此安排,太子若醒来会不会同朕大闹一场?”
“这个老奴不知,可老奴知道太子一向孝顺懂事,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的。”
永庆帝忽地笑了,“朕倒是希望他同朕闹一闹。如不是这个宋世子,朕都不知他如此执拗!”
“老奴说句僭越的话,这不正是随了陛下吗?”延吉壮着胆子抬眸,声音却很轻:“所有的苦都往心里咽,天大的委屈也只肯自己扛……”
“随朕么?”永庆帝垂眸,哪里是随他,分明是随了薛迎心的倔性子。她当年便是这般,宁肯咬碎了牙往肚里咽,也绝不向他低一次头。
当年是他不顾她的劝阻,执意过江追杀定王陈绝,导致她被掳走。若非如此,他们母子也不会流落在外六年之久。
眼下忽然又冒出一个赫连信,还拿着薛迎心的贴身之物……
从太子进宫到立储,暗影处的流言就如附骨之疽,他冷眼旁观这些年,那些暗流涌动的蛛丝马迹,今日终是露出了马脚。
“吩咐右影卫,暗中盯着皇城司和大理寺。”
既然有人非要动我大梁根基,那便让这些魑魅魍魉知道,什么叫天子一怒!
殿中忽然漫过一丝苦药味,司药使捧着药盏轻步入内,低声道:“陛下,药已经煎好了。”
永庆帝眉心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却仍接过药碗,仰首饮尽。
“朕这副身子,不过是给将死之人徒增折磨罢了。”他轻嗤一声,将空碗重重搁下,瓷底碰出清脆一响。
延吉这时躬身接过药碗,声音压得极低:“陛下福泽深厚,万寿无疆,太医说了,这药须得连服才能见效……”
“一帮庸医罢了!”
延吉挥手让司药使退下,转而劝道:“奴才听说南州还有巫医的后人,或许还有其他法子?”
永庆帝望着宋昭远去的方向,神色一动,“为宋晏医治的巫医,是不是快到盛京了?”
“回陛下,左影卫索江传来的消息,还有两日便能抵达京都。”
“太子哪里……可醒了?”
延吉摇了摇头,“听唐大夫说太子所中之毒,应是半月散的伴生毒,凶险异常。眼下暂时压制住了毒性,还需寻找解药。”
……
宋昭的值房被安置在御书房东侧的绛雪轩。
三楹精舍虽不宽敞,却胜在清幽雅致。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旁边立着素绢屏风,连帐幔都用的青碧色云纹锦,处处透着御用的体面。
轩内还有两个伺候的宫人。
宫女若水十五岁,生得眉目如画,做事却极稳妥;小公公安和才十二三岁年纪,机灵得像只小雀儿,专管往来传话。
细问之下,若水原是御茶房方菱姑姑的徒弟,安和则是延吉公公的干儿子。
宋昭心中便有了定数。
大总管延吉最了解圣意,他能让自己的干儿子来绛雪轩侍候,必有成算,她的性命暂时无忧,或许前途还能一片大好。
宋昭初入宫闱,不敢有半分逾矩。在绛雪轩略整了整衣冠,便又回到御书房外静候。
永庆帝勤政夙兴夜寐。午后小憩未及半个时辰,便接连召见三批朝臣;晚膳匆匆用过,又埋首批阅奏折,直至更漏三响。
宋昭执墨侍立,那方上好的松烟墨
竟磨去了小半。
待到宫人掌灯时分,她的手腕早已酸软不堪,却仍挺直腰背不敢稍懈。
永庆帝看在眼里,却未点破。
宋昭深夜回到绛雪轩,累得倒头就睡,却睡得十分安稳。
第二日有了经验,宋昭做起事来格外得心应手起来。
近日廷议一直围绕天子祭天一事。
依据祖制,这本该是天子亲祭,永庆帝却已连续两年交由太子萧钺代行。
而今,太子中毒之事虽被永庆帝一纸封口令压下,群臣嘴上说着“太子出城办差”,可眼底的暗潮却骗不了人。
祭天人选之争愈演愈烈,几位皇子门下的奏折雪片般飞向御案。
郑国公一系力推五皇子,奏章中极言其“通晓天文历法,精研祭祀典仪”。今日廷议,却又有多位大臣联名保举三皇子,称其“仁德宽厚,礼贤下士”。
这哪里是在议祭天,分明是在试探国本。
御书房内,永庆帝怒极反笑,猛地将御案上的奏折尽数扫落。雪片般的奏章纷纷扬扬洒了满地,朱批未干的墨迹在青砖上洇开血一般的痕迹。
“好一个礼贤下士!好一个精通典仪!”
帝王的声音似淬了冰,惊得殿外值守的金甲卫都不由绷直了脊背。
路公公慌忙跪在角落里,连头都不敢抬,只听得永庆帝冷笑道:“朕还没死呢,这些奏折倒先争起从龙之功来了?”
宋昭垂着头,忍不住劝解道:“陛下喜怒,龙体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