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051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下午季考大课,由祭酒裴鸿大人亲自主持,众生聚集于博士厅,待一声钟响,十六名助教大人分发卷纸,上书策一道,题为: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农夫售粮难以维持生计,官府何以济之?
又有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道,题为:“阴阴夏木啭黄鹂”。
策问,以考察“兵、刑、钱、谷”为重,兼以经史大难,素来用本省亟待解决的难题作为策问题目,令士子们临场发挥,给出自己的见解,无固定的文体格式,字数从六七百字到千字上下均可,并无定例。
新朝刚立的时候,各省策问多以“修前朝国史”为题,竟开“编年史”与“纪传体”之争,最后仍按照太史公的体例修史。
近几年江南风调雨顺,连年丰收,上至天子下至黎民本该欢欣雀跃,可满仓的粮食竟带来了新的问题——谷贱伤民。
粮商们压价购粮,平常一石米换银二两,折四匹粗棉布,现在两匹也换不得。
更可恨的是城中的商户,米价如此之贱,大量购粮后竟然先行囤积,每月卖粮数量一如往年,粮价丝毫不降,他们的打算大家心里也清楚得很,连着几年是丰年,但不可能永远是丰年,等着灾荒之时再出米,可谓是一本万利。
若要问米囤积时间太长,粮食放坏了怎么办?
笑话,若是出了灾荒,莫说是放坏了的米,就算树皮草根也能吃。
国子监出策题一向紧跟朝廷的动向,今日便以此为题考察诸生。
段之缙盯着题纸沉思,举动间衣袖蹭到了砚台,青衣瞬间吸上了墨汁,他连忙抢救,这才惊觉已经过了一刻钟,周围的同窗早已开始动笔,笔尖落在纸张上,仿若蚕食桑叶。
“江南连岁丰稔,然谷价骤贱……丰年反倒成灾了。”他无声默念。
既然谷多价贱,那就让谷子少起来,悬停的狼毫落于纸上,段之缙写道:“谷贱伤农,古以有之,解决此难之关键在于‘收粮’,今献收粮三法。”
“其一,官仓收储。《管子国蓄》言‘岁适美,则市粜无予,而狗彘食人食。岁适凶,则市籴釜十繦,而道有饿民。然则岂壤力固不足而食固不赡也哉?夫往岁之粜贱,狗彘食人食,故来岁之民不足也。’地方的衙门可于丰年以略高于市价的价格向百姓收粮,填补常平仓……”
“其二,疏通运销。江南漕粮定额可减三成,许粮商凭引贩米至辽河、宁西、山东等缺粮之所,免其商税。再令州县劝课桑麻,仿《农政全书》以末补本之术……”
“其三,请暂改折色之例。可以往年粮价折算田赋,以粮充银,或缴布帛,征银降至三成。如此,则农人不急于粜米,谷价自平。”
写完这一道策,段之缙接着动笔写试帖诗,此题显而易见是咏物诗,也不必颂圣,段之缙略想一番挥笔成篇,虽不说多么高妙,起码中规中矩,也挑不出什么毛病。
停书、抬笔,因策论字数无要求而格式无定制,此次大课结束得极早,祭酒点卷之后便宣布下课,又提前放假叫大家回家,明日戌时之前回监。
学生们起身恭立,目送大人离开,然后三五成群结伴而行,出国子监的路上,俱是讨论此次策题的声音。
众人一对,这才发现几个人的题目竟不尽相同。
徐明宣道:“我的策题为‘河工连年耗费百万,然黄河屡治屡溃,何策可长治久安’,答‘筑堤束水,以水攻沙’之法,于上游广植柳林固土,下游开引河分洪,兼用木龙护堤。有人和我的题目一样吗?”
施秉文回:“我同你一样。不过除了治水之法,我还写了严查贪蠹、以工代赈和迁村避险。”
徐明宣一巴掌拍在自己的脑袋上,顿足扼腕,“真是痴了,怎么没想到这些东西……”
“你忘了我父亲是吏部尚书了?我若是想不起这些才要出事呢!”
段之缙听他们七嘴八舌地说,郑崑瑛的题目为:“三川、宁西等地百族混居,屡生变乱,或剿或抚,何以定边疆、安民心”,他提出“先剿后抚”,诛首恶而宽宥从者的策略,主张慎重选官,以明悉当地风俗者为官,且要汉夷一视同仁,不能偏私等方略。
方叙墨的题目就有些偏了,竟然是岭南与外通商一事,题目为“岭南海禁虽开,然夷人多夹带违禁品、偷漏关税,何以兴利除弊”。
方叙墨以为自己的答案不甚好,可在大家看来却是甚好。
他先提出叫夷商自行聘用当地商人做保,当地商人先行查验,若是朝廷再发现漏税则实行连坐,而本地人则可以从外商那里获得酬劳。这样既减轻了朝廷搜查的负担,也能让当地的商人得到实惠,可谓一举两得。
二则简化税则,裁撤一切杂税,只征收单一的商税或关税,并设立专门衙门处理此事以杜绝吏员勒索。
段之缙惊喜万分,第一法不就是清代的“保商制度”吗?自乾隆年间实行,的确起到了一定的效用。第二法则更具现代色彩,尤其是简化税则,对于杜绝官员勒索和加强税收管理有妙用,因而对着方叙墨大夸特夸,把人家的脸臊得通红,捂着他的嘴叫他别说了。
段之缙笑道:“怎么不许说?我猜你这次的成绩定然极好,必不负郡主的期望。”几个小伙伴还在商讨此法,越说越觉得巧妙,方叙墨听他们都觉好,嘿嘿傻乐了起来,只觉天地旷大,万物可爱,可他也晓得不能高兴太早的道理,憋着内心的欢喜回家,直到七月初一日下成绩。
诚心堂,二等,方叙墨。
从未有过的欣喜冲击了这个三等常客,方叙墨抱着木栏嚎啕大哭,令众人侧目,人群渐渐围聚起来,直到有人跑去绳愆厅报告了监丞李文瀚,李文瀚赶来警告般地咳了一声,大家乌泱泱散去,只剩下方叙墨仍在原地抽抽嗒嗒,他的三个小伙伴束手无措。
李文瀚知道是怎么回事,这个万年三等突然窜上了二等,若不是试帖诗还不甚好,能不能做一等也难说,全国子监的大人都议论纷纷,甚至思考过作弊这种可能性。但此次策题一共有五道,都是随机分发的,身旁答题之人都不一定分得同一道题,谈何作弊呢?
他这段日子也的确是废寝忘食,或许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方叙墨就是善于答策或对赋税一事格外灵慧。
这些都尚未可知。
夜深人静处吞下的泪终于浇灌出甘
甜的果实,即便七月初三日考的四书文仍被列为三等,方叙墨的兴奋劲儿也没有过去,尤其是阅卷博士特意来安慰他的时候。
博士语重心长,说他虽仍为三等,可比之几月前大有长进,劝他以“行百里者半九十”为诫,千万要坚持下去。
方叙墨尝到了读书的甜头,自然更加刻苦,诸生纷纷效仿,学风为之一正。
七月十五日中元节放假一日,十六日仍照常放假,因而本月大讲与大课均提至十四日,考完之后直接放假。
二等的欢喜在心里藏了近半月,方叙墨被放出牢笼也不想进马车,兴高采烈地走回家中。
路程不短,天又渐热,走回家时,方叙墨的里衣都汗湿了,额上冒着汗珠,亮晶晶的,进了家门第一件事就是回房换衣。
他贴身伺候的小子顺顺上来解衣扣,瞧见大爷身上的汗一层层,恼得骂接方叙墨的奴才,“真是不长眼的好小子,就叫大爷这么走回府?里衣都汗湿了,若是叫风袭了得伤寒怎么办?等会儿定要跟老太太告一状,好好紧紧他们的皮子。”
方叙墨叫他拿着湿帕子把身上擦一擦,换那件熏白胶香的月白色里衣,方巾也换成玉冠,自己要先去跟老太爷请安。
顺顺用温水打湿了帕子攥干,先给方叙墨擦身子,又给他换了里衣和外衫,还怕他身上的汗味没擦净,挂了两个香囊在腰上,把方叙墨收拾干净了才一块儿去老太爷的院子。
《千金要方》中说:“夜饭饱,损一日之寿。”老太爷和老太太年纪都大了,为保养身体晚饭都用素,且只吃八分饱,此时都已经撤了晚饭,但见方叙墨来了,又吩咐小厨房上一些肉糜,给小孩子用。
方叙墨素来吃饭香甜,现在又饥饿,一碗掺了些时蔬的肉糜也吃得香,两勺子填入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