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天下的水是不一样的,南诏的水再冰寒,永远爱着它生养的子民,京城的水却瞧不起异族,叫这小子发起了烧。
……
一直熬到了天泛光,段之缙弄了点井水洗漱,顶着一张黑沉沉的脸去衙门点卯。
罗国珠、陶士倧和另一位侍郎查启瑞是不回家的,为了和谈的事情他们带着抚远司的官员住在了理藩院,有时大半夜都会被皇帝叫进宫问话,脑子里的那根弦时刻紧绷着。
今日段之缙来得不早不晚,头一件事就是找陶士倧,汇报石布的事情和任一鸣玩忽职守,传文馆毫无章法,会坏了朝廷的章程。
陶士倧只听了段之缙的半截话,掉着一张丧气脸,眼珠里的红血丝织成一张蜘蛛网,他有些烦躁地回道:“没死就成。你先去跟南诏清吏司的郎中说,和谈的事情虽然与他们无关,但走那么早不像话,叫他把今年土司的事情理一理,给司务厅存好。然后你就跟着何婥整理文书。”
段之缙没想到传文馆的地位如此低,土司的儿子几乎要病死,如何就来一句“没死就成”?
但他没问,按照长官的吩咐先跑去了南诏司,才回到了司务厅他的小座位上,何婥和其他的笔帖式早就开工干活了,段之缙的案上摆了许多文书,他分门别类整理出来,苦哈哈干了七八天才弄完,活计一下子清闲很多,也有功夫和人说话。
理藩院司务厅能看到的文书事涉机密,自然和外边能够出版的地理志大不相同,南诏清吏司几年来存档的文书,叫段之缙大开眼界。
西南边陲之地,民风剽悍,异族据险而居,又多瘴气,气候炎热潮湿,当地的夷民的武器虽落后,但真要和朝廷的军队闹起来,也不那么容易被消灭,他们又自愿归顺,朝廷也一直抚慰。
又因为民风习惯不同,那里多的是女土司和女继承人。
只是有一点奇怪,段之缙问何婥,“大人,那叛乱贼首吞并其他寨子的时候,朝廷为何不镇压?”既然归顺朝廷,大家都同属臣民,哪里有尚书大人打死侍郎的道理?
何婥悠闲地喝茶,听见这话皱皱鼻子,“当初的打算,就是叫他们自己争斗起来,自己消耗自己。那叛乱的寨子早晚有力竭的时候,到那时朝廷再处理方便设置流官,谁知道他自己先疯了,杀了我们的官员。”
段之缙心下冷笑,怪不得人家不肯叫继承人上京来,你们作为“大家长”一门心思想着渔翁得利,那些土司是傻子吗?教导出来亲善朝廷的继承人,回去提着刀杀自己人。
这样是万万不可的,南诏贴着西南高地,本身就是高原,倘若要和穹迦人作战,少不得要从那里征兵,到时候穹迦乱了,南诏也跟着乱,乱成一锅粥就全完了。
只是这个事情轮不到自己来说,有道是“肉食者谋之,又何间焉”?
上午处理了一会儿文书,段之缙跑到各司去帮忙,很快到了中午吃饭的点。
中午头休息,段之缙本想拿着公餐跑去户部门口吃,和徐明宣、施秉文和邹文三个人说话,结果还没到点徐明宣和施秉文先带着公餐跑了过来,仿佛有狼撵他们。
段之缙吓一跳,问道:“怎么你俩过来?”
每个衙门的尚书不一样,像葛礼死后新来的尚书李威,他是不许自己的属官随便串部的,每次都是段之缙带着公餐跑到户部,四个人蹲在衙门口的石阶上吃。
徐明宣推着段之缙进司务厅,三个人围坐在段之缙写文书的桌上,施秉文打开饭盒,回道:“今天王爷到部,李部堂急着伺候王爷,邹大哥叫我们上去露脸,我们俩不敢偷偷溜过来的。”
段之缙恍然大悟,邹文不来估计也是伺候端王去了。
当初说的是暂理,理到现在都两年多,也没下明旨户部应当怎么办,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
段之缙问道:“王爷为什么今日来部?”王爷的亲儿子是刑部,为了打造他无欲无求的人设,非必要不要户部去。
徐明宣和施秉文对视一笑,施秉文问他:“应当是三喜,还是双喜?”
徐明宣扒一口饭进嘴,“一个孩子算一喜,我觉得算三喜。”
“到底怎么了?”
“王爷府里新娩下两个男孩,灵寿郡主也有孕了,他今天来了喜气洋洋的,还给我们分了饴糖。”原来是来炫耀的。
段之缙大惊:“呀!那方叙墨当爹了!”
“对啊!”
这三个人就开始小声聊天,嘻嘻哈哈了半天,徐明宣又说:“西北的军队已经交接完了,我父亲会和赤砂使团一块儿到京。”
这次战事不顺,终究还是叫徐公爷挂帅去西北指挥军队,现在就剩下和谈,徐公爷也得从西北回来。
施秉文往徐明宣身上扒,“徐哥哥,伯父这次回来,你就能做郎中了,以后在户部,我就全靠你了。”
徐自闻已经是一等公了,又不可能封他异姓王,封虚职赐银却不是实际的封赏,只能在徐明宣身上找补。
不过也是,为朝廷立功,无非就是封妻荫子四字。
徐明宣却苦笑:“我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靠着父亲,若是去了监印处做郎中又有什么意思?不如自己能建功立业的。你们知道吗?这次和赤砂人打仗,端王把他的一个侍卫送去了西北,他下了死命,现在已经是正六品前锋校了,这次回京估计要大大的奖赏。”
段之缙隐有预感,果然听徐明宣道:“名字好像是唐馥。”
第69章069和谈
“
嗡嘤——嗡嘤——”
出城五里的官道两边,大杨树上趴着数不清的知了,在烘烤的烈日下嘶声惨叫,六月底的太阳炙烤着大地,也炙烤着等候着的理藩院并礼部官员。
今日就是徐公爷到京的日子,还带着赤砂的使团。
闻清远、罗国珠两位尚书大人还能在伞盖下躲一躲,但如同段之缙这般的低等官员,就只能在太阳底下晒着。
段之缙低头盯着地面,汗水啪嗒啪嗒落到地上,他读书这么多年有些近视,但汗水瞬间蒸发的样子还是能看清的。
悄悄数着地上的蚂蚁,远处传来了阵阵马蹄的声音,段之缙抬头看去,大路尽头扬起阵阵沙尘。
闻清远整整衣袍,看着伞盖外边垂头丧气的官员嗔道:“瞧瞧你们的样子,朝廷的体面还要不要了?打起精神来!”
众人用帕子擦擦脸上的汗水,相互理一理衣冠,昂首站立,紧盯着远处愈来愈近的尘土。
离着百米多远,徐自闻和赤砂人下马,前者领着雍朝的官兵上前,走到闻清远身前齐刷刷跪下,沙哑浑厚的声音震得人心头发颤。
“臣一等公征北将军徐自闻,叩请陛下圣安!”
举动间是铁甲碰撞的寒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