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040火葬
日子越过越叫人胆战心惊,来山东才一个月,六月初的太阳便跟火球一样挂在天上,偶尔又会下暴雨,天气闷热非常。
潮,热,和看不见的疫,终于叫这场灾祸发展到了意料之外的地步,现在不止是贫民,连中上之家都出现了病患。
可玉平府能弄到的粮食与药草,也就那些了,人只能吃些照见影的粥水,用一些积攒的丸药,又因为场地和物资难以支撑那么多的病患,城隍庙中再次出现了尸体。
一个,两个,然后身子叠着身子,一个接着一个地被抬走。
做薄木棺材的速度,跟不上人死的速度,木材垒着,却收敛不了那么多尸首,为了留一个全尸,也只能放在窖里,等着新棺材做出来再放入,等着疫症过去再叫家人领回。
血肉在看不见的地方腐烂,所有人都隐有预感,如果再不处理,这就会成为新疫病的温床。
这天又下起了雨,天黑压压的,似乎就在人的头顶,云层中闪着光,电像布雨的龙一样在层层黑云中穿梭,发出爆裂的轰鸣声,天地亦为之变色。
府衙内,一群人分散坐着,段之缙和秦先生也在其中,大家等着府台大人来。
府台是从城隍庙过来的,身上的蓑衣还嘀嗒着水,留下湿漉漉的脚印,他将雨具随手一抛扔在地上,也不进堂屋,就在门口的台阶上坐下了。
杨度疲倦地揉一揉眉心,一整天没喝水,说话仿佛鸭子叫。
“今天又把大家聚在一起,是为了再商讨一下,看看有什么别的办法,这么长时间了,一点也没见好。”
大家面面相觑,一个老大夫缓慢开了口:“大人,那些先别说,窖里的尸首怎么办?眼看着天越来越热,要是尸首不能及时处理,恐怕还……”
他那些未尽之语都清楚得很,大家也都明白如何处理是最好的。其实也不难,一把火连着疫病和麻烦一块带走。
可没有人敢提出来,大家都等着,等着哪一个不怕遭报应下地狱的人说这一句话。
但是安安静静的,谁也没再出声,最后大家不约而同地看向府台,等着他说话。
府台自然也知道他们的意思,好几次话都到嘴边了,还是硬生生顶着那口气不想说,但他自己也清楚,也许再死两天人,这口气就顶不住,“焚尸”二字就会石破天惊一般炸出来。
可现在,这样丧尽天良的字眼,他如何说得出口。
秦先生吧嗒吧嗒地抽烟,段之缙看着沉默不语的众人也清楚这其中的机锋,心里沉甸甸的,人命化作一块块石头压在上边,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了。
左右他不是本地人,弄完了这一遭就回京去了,难道还有人能追到京里去砍他?段之缙故作轻松,耸了耸肩膀道:“大家不好说,那就我来说吧……”秦先生吓一跳,赶紧捂他的嘴,却被段之缙挣开,学生镇定地看着先生,眸子里清澈见底。
“先生,我又不是山东人,临了还是要和您一块儿回京去的,说了这些话也不打紧。可是杨大人他们都是要长留玉平的,若是他们提出焚尸,以后还能在这里呆吗?”
秦先生定定地看着他,干裂的嘴唇翕动,最后也没有说出什么来。
其实缙儿说得也
没错,最适合说这句话的就是段之缙和自己。
段之缙看着望向自己的众人,扬声说道:“现在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尸首这么放着早晚酿出祸来,今天便由我提议焚烧尸体,保住整个玉平。”
杨度有些浑浊的眼睛里雾蒙蒙的,罩着一层水,他从台阶上站起来,鞋底在青石板上蹭,犹豫了一番还是开了口:“你到底知不知道,说出来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这个想法大家都有,为什么偏偏要选一个人来说?不过是因为焚尸这样的大事没法偷偷摸摸地干,瘟疫过了家属来要亲人的尸首时,你要拿出一个交代,而提出这个主意的人就是交代。如若焚尸也没能控制住灾祸的话,更应该叫提议者给大家伙一个交代。
段之缙笑道:“学生清楚得很,也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他环视垂首的众人,眼珠又看向了杨度,“大人,你准备怎么做?”
杨度狠狠跺脚,把泥土踩下去,恨声道:“先瞒着吧,烧完了,这段日子过了你们回京去,再跟百姓们说,能瞒一天是一天。”
段之缙却摇摇头:“大人,倘若这样,叫我来提议根本没有任何作用,到时候不仅百姓们骂你,同僚参奏的折子都要把你淹了。而且百姓们未必不能答应。”
“你没当过官不知道……”杨度刚要解释,又被段之缙打断:“学生的确没当过官,可学生知道‘为政者,宁死而不可失信于民,则民亦宁死而不失信于我’的道理,焚尸这样的事情,倘若做出一副偷偷摸摸的样子,不就是失信于民吗?大人便再也不要想为政一方了。”
“那你说,你说要怎么办?”
“开诚布公。”
这四个字像是滚油里滴进了凉水,屋子里沸腾起来,大家隔着老远都要叽叽喳喳,绝大多数人都认为不可行,秦先生也当即否定了这个主意:“不行!这个事儿绝对不行,老百姓不把你生吞活剥了才怪!”
段之缙却不以为然,“诸位先听我说完我的打算……”
“你一个孩子!能有什么打算!”秦先生现在暴躁得很,刚才就不应当叫段之缙说话!
“我即便是一个孩子,为何就不能有打算呢?”
杨度也叫众人停下,让段之缙说完。
“学生的打算是这样的,先叫府台大人去说通乡绅,只要有一个人愿意将自己的亲属火葬,那事情便简单得多了。”
杨度眼皮子一跳:“你这话说得容易,如何能有人愿意?”
段之缙回道:“所以我才有打算!知府大人完全可以跟他们说,愿意火葬保全整个府城是天大的善举,其心胸万世不见,要在疫后为第一个火化的人立庙,从此府衙出钱供奉。这点钱府衙总归有吧?”
杨度寻思一番,突然觉到了此法的妙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即便是地主家里没余粮,等着这次大灾之后,先恢复起来的也是乡绅,他们想要的可不只是银钱土地,名声也宝贝得很,这样的话,想必能有人愿意开这个头!
他脸上有了喜色,修改了刚才的提议:“咱们找空旷的地方先设一个差不多的庙宇,然后选一天,把大家伙都召集起来,也不要多少人,一家一户出一个就成,找个空旷的地方把要火化的消息公布,然后当众火化第一个善人,立牌位,将残灰送入庙中供奉。”
周围人听了都觉得这个主意好,段之缙又说道:“只是,这件事情不能只叫乡绅得利,跟他们承诺,火化后即便是平民百姓也能立牌位于庙宇,受朝廷的香火,还可以承诺大家每年春秋两祭,百姓们应当不会太过抗拒了。”
这下子事情圆满了,可仍有人站起来说:“这难保不会被当作站着说话不腰疼,咱们这些人都是先用药的,染上疫毒痢的可能性不大,不能以身作则的话,难防老百姓们心里有疙瘩,万一……”
“我有法子!”常百草拍拍自己的大腿站起来,朝着大家一拱手:“咱们可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小子学医的日子短,比不得老先生们医术高明,这些日子除了跑跑腿也没有别的用处。不如叫我去和染过疫的人家同住,倘若能够通过这种方式找到疫源最好,即便是找不到也能堵住悠悠众口,不能叫别人说咱们是吃白饭的!”
老大夫们立刻反对,这法子也太险了,搞不好常百草自己都要搭进去,段之缙也不赞同,可常百草自己却异常坚定。
“诸位何必多言?我若畏死,当初就不会学医!此疫肆虐,百姓惶惶,若不寻其根源,何以根治?”他说完,看着着急的段之缙一笑:“小段兄弟,你是读书人,日后要做官,现在养爱民之心,所以我刚才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而我是学医的,日后要悬壶济世,养一颗医者仁心,我希望你也不要反对。那天我们还在说呢,疫源到底是什么,很快……很快就可以知道了。”
大家被他的赤诚感动,也不好劝阻,只唉声叹气地又商量了一次药方重新配药。最后确认了一次,拟出一个章程:只要找到愿意将亲人火化的乡绅人家就立刻叫差役们选地建一所“万灵祠”,祠堂建好时召集大家,公布火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