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文中所述子莫是战国时一位贤人,主张在杨朱的“为我”和墨子的“兼爱”之间寻求中道,也就近似儒家所说的中庸了。
段之缙盯着着两句搭在一起的话,笔梢挠挠头发,笔尖在砚台里蘸两蘸,抬起又放下,风轻轻吹过,一滴墨珠重重地坠下来,段之缙眼疾手快,用袖子接住了。
这可真是无情搭,无情到令人心寒。
但到底这几个月的时文没白练,倘若无情搭无破题的思路,那就先从朱注中找吧。
《四书章句集注》中说:“授受不亲,礼也;嫂溺援之以手者,权也。”段之缙将其卷写在草纸上,“权”之一字令人豁然开朗,《尽心上》中说“执中无权,犹执一也。”,看来考官是要考权变了。
提笔,破题,段之缙笔走龙蛇,写下一句:“执中而无权者,固守经而昧乎变也。夫授受岂可不亲?然当溺援之际,犹执中子莫之见,是胶柱鼓瑟之甚矣……”
……
太阳从正东方往正中间移动,日头愈发晒了,段之缙坐在硬木小凳上,除了手腕使力一动不动,眼睛里只有那一张张卷纸和数不尽的文字,袖口已经沾满了额角的汗。
间或听闻砰的一声,是考生晕倒,紧接着被号军抬了出去。
或许是天气太热,也或许是心里太热。
到晌午时,段之缙终于写完了七篇时文,还有整整十六篇,幸好他已经进入了应试的状态,脑子里翻滚的除了四书五经再无其他,审题自然是愈来愈快,写字的速度也越来越快。
一声锣响,水夫挑着滚烫的水出来,走到段之缙身前时他的笔还未停下,手指指着桌角的小空碗示意他倒水,再无其他的话。
周围的考生将干粮或是熟面放在碗里,示意水夫用开水冲泡一番,滚烫的液体浇在上边,粮食的香味瞬间激发,眼前似乎浮现出麦子在阳光和风里摇曳的场景,淡淡的面香气勾勾绕绕,像小手轻搔着鼻尖。
段之缙喉结滚动,袖口捂住鼻子奋笔疾书,他是不打算吃饭的。
号军走过段之缙的号房,虽好奇天字八号为何不吃饭,但仍尽忠职守来回巡逻。
陆陆续续的,大家也都吃完了饭,重拾毛笔开始撰文。
其实时间还不甚紧迫,毕竟现在太阳落得较晚,但没人想深更半夜再挑着灯写字,那时昏昏沉沉,恐也做不出什么好文章。
太阳渐渐西移,许久没吃饭,段之缙嘴唇白得像是啃了墙灰,脸色也不甚好,他算了算题目,发现还有十篇左右的样子,这才仰头喝了晌午那碗滚烫的水,现在已经凉透了。
稍微活动一下上身,脊背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声,像那久不推拉的木门被贸然推开时发出的惨叫声。又听得嘎嘣一声轻响,现在脖子也抗议了。
但段之缙不能歇,他还有一小半的文章没写,也就剩下不到四个时辰了,一定要在赶在子正时分写完。
太阳又往西边移动,洒下来血一样的余晖。
此时,即便是写的慢的士子也到了结尾的时候,段之缙见光暗了,吹了吹火折子点起蜡烛,仍是笔不停写。
再过一个时辰,天彻底黑下,四周笔尖摩擦纸张的声音也停下,唯有秋日里蟋蟀还在鸣叫,竟也不怕人,蹦到了段之缙的桌子上,灯火四周绕着一圈小飞虫,嗡嗡的,还有蚊子在耳边吵闹,叫人心里烦躁。
段之缙一个手写字,另一只手在考篮里摸来摸去,摸到驱虫的香囊,在桌子上放置一个,搂在怀中一个,却是没多大的用处,只吓走了那讨人厌的蟋蟀。
月亮高挂在空中,段之缙也不晓得时间,只能伴着此起彼伏的鼾声奋力写作,终于落下了最后一笔,最后将二十余篇时文翻阅一番,正巧锣响收卷。
受卷官收至段之缙处时先清点试题,查其卷纸上写有第二十三问,顿时目瞪口呆地看着号房里的学子,段之缙朝他尴尬一笑,又把卷纸往受卷官那边推了推。受卷官也只能默默不语地在《受卷簿》上书段之缙的姓名、座位号,封好卷子,这才将出场凭证发给段之缙,拿着卷子离开。
近两千人的考试,收卷便收了两个多时辰,等到所有试卷都清点查收完毕,号军们上前将栅门打开,士子们才迎着一缕缕朝阳的光走出闱场。
怨不得说那考试磨人,从八月初八到今天为止,段之缙仿佛蜕了一层皮下来,浑身的劲儿都卸了,两条腿打着晃被王章和琼香扶上马车,眼一闭就睡了过去。
等着醒过来的时候头昏眼花,忙喝了一碗浓糖水这才缓过些力气,就在屋里吃了些饭,身子一转又躺回床上去睡觉,
王虞知他疲累,特意吩咐了不许打扰,叫他一直睡到亥时再叫醒,先伺候着沐浴更衣再上马车,一定要轻轻爽爽地去考试才成。
……
第二场考试为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
,论一篇,诏、诰、表各一道,判四条,试帖诗题为“春华秋实”,语出《后汉书崔骃传》“春发其华,秋收其实”。论出五经,判都是律例中较为常见的案件,诏、诰、表也是死背格式堆砌文字,出题中规中矩,比之首场相差甚远。
这也是乡、会试多以首场定名次的原因。
第三场考试正巧在八月十五中秋节的日子,各家各户都赏月吃月饼了,段之缙还苦哈哈地进闱场考试,家里人担忧他心里不平衡,哄着他“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八月十六日的时候大家再聚在一起吃团圆饭才是真正的月圆人圆呢!
虽嘴上不说,心里却受用得紧,段之缙提着考篮于八月十四日进场,八月十五日连作五篇经史时务策。
锣响收卷,这一年的乡试正式落下了帷幕。
试卷全都清点完毕,弥封官将卷纸糊名并加盖弥封关防大印,送至誊录所。誊录官用朱笔誊抄出朱卷,戳上自己的衔名,这才送往对读所,让对读官校对朱卷和原卷,最后将朱卷送至内帘,同考官们就开始阅卷了。
那边的阅卷工作如火如荼,这边段家补上了昨日的中秋家宴,一家人饮酒作乐,有说不尽的话。
大家围桌而坐,许嬷嬷招呼小丫头将蒸蟹子送上来,混着桂花的香甜,原来是久酿的桂花酒开了封。
王虞先动筷子将一个蟹子送到丫头盘里,丫头纤纤十指灵巧得很,摆弄着蟹八件就把蟹肉全拆了出来,用蟹壳装着浇上姜醋,送到段之缙跟前,王虞催着他吃:“今年阳澄湖的蟹子格外肥,一拆盖蟹黄都要溢出来了。”
小勺子舀一点送入口中,果然鲜美。
沈白蘋又给众人倒桂花酒,还劝着妹妹饮了一杯。
连科奴也在屋子里,绕着段云霓转来转去,咪咪叫个不停,段之缙便撅了些鱼肉下来,细细挑了刺扔出去,猫儿就一个飞跃跑开,两三口吃了鱼肉又跑回来咪咪叫,直到许嬷嬷给它上了一碗鸡肉糜,这才安静下来。
吃完饭后,许嬷嬷示意两个小子抬上来一个小蒸笼,许是刚从锅上下来,还呼呼冒着热气,段之缙好奇道:“这是什么?”
谁知众人相视一笑,施姨娘催着他自己打开。
蒸笼掀开的刹那,白雾裹着米香味窜进段之缙鼻腔里,还带着甜滋滋的桂香。
雾气散去,一块儿白白润润的糕饼躺在蒸布上,漏出一层层的半透明的桂花酱。上边用红曲色印了一个“蟾宫折桂”出来,最顶上是三个小字……状元糕。
“你可得谢谢你妹妹,这是人家一早起来弄的,那印花纹的印模还在卧佛寺开了光,在文昌位前贡过。”语罢,王虞看看段云霓,示意她给哥哥介绍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