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慧清早就听说改土归流的说法,听段之缙这样问便知总督的心思也在改土归流上,可他本人却极不愿意动刀兵。
“吴阿兰在族中声望极高,有时朝廷的调令在夷人中难以推行,但只要她一声令下,便能够实施。而有时候,只要她不愿意,朝廷的调令再好也没用。他们的地势不好,土兵再强健也顶不住鸟铳弓箭。但是……”
段之缙瞧他犹豫起来,笑道:“这儿的情况你最清楚,有话直说。”
“燧明一向安分守己,吴阿兰对朝廷忠心耿耿,下官敢做担保绝她没有变乱的可能。对这样忠顺的土司动刀戈,定然会引起轩然大波
,其他的土司也会顺势反叛,朝廷得不偿失,下官以为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车慧清苦口婆心,唯恐年轻人急功近利贸然对着燧明发兵,那燧明倒是打下来了,其他的土司也跟着造反,西南乱成一锅粥。
他就算不可怜可怜百姓,也得想想自己的脑袋不是?
段之缙失笑,拉着他一块儿坐下。
“我虽年轻,但也不至于如此急躁,还请府台大人放心好了。对了,燧明与汉交换物品之地在哪儿?本督要去看看。”
车慧清微微放下心,“大人若想去,可去保宁县,县城东北门就是。现在九月份,燧明歌舞会在即进城换物的很多。”
段之缙便带着陈山和师爷去了保宁县的东北门,这里的市场的确繁荣,深蓝或黑色衣服的夷人用布包裹着头发,男男女女大包小包来城门边和汉民交换。
换什么的都有,不过花草和各类的绣品最多。
很少有银两的交易,都是以物易物,用茶砖、香料或者布匹交换。
段之缙看了一会儿,盯住了一个卖花儿的大娘,就她收铜钱,但生意好得很,小花一篮又一篮卖得飞快,篮子空了也不走,夷人的姑娘手捧着花围着她学编花,一堆人嘴没有停的时候,时不时发出笑声。
但周围的人都见怪不怪,看来这种场面已经持续很长时间了。
还有许多人用盐换物,买卖都很不错。
段之缙找了个换盐的小贩,上前问道:“大哥,你在这儿卖私盐,官府不来管?”
大哥一下子急了,“你才卖私盐!你一家卖私盐!杀头的罪就往我身上放啊!我这有一文钱吗?”
段之缙眉毛一挑,“计口授盐,不是贩私盐怎么会有这么多余盐来换东西?”这可不是白云井盐的行盐区,且保宁县也还没有停止计口授盐。
大哥瞪了他一眼,“我不出来换,我家五口人吃十个人的盐啊?再说了,县老爷都许了,你管得着吗?快走!耽误我做生意……”
段之缙从怀里掏出来一两银子递给大哥,大哥神色警觉,“你给我银子我也不卖盐给你,你看着就一肚子坏水,别是用银子诬陷我卖私盐。”
“你还怪聪明嘞!”段之缙哭笑不得,“我不买你的盐,就是想打听一点儿事,这银子是辛苦钱。”
大哥神色狐疑,还是道:“你直接问吧,不要你的银子。”
能省一分是一分,段之缙把银子揣起来,问道:“你们的生意都是什么时候结束啊?每天都像今天这样热闹吗?”
大哥道:“晌午过了一两个时辰就结束了,一年也就这个时候能热闹点,他们又要唱歌又要跳舞的,就要从我们这儿换点东西回去。平时全都是换盐的,他们吃盐可麻烦,偷摸出来换,可没这么热闹。”
段之缙又问了些夷人种地纳税之类的问题,大哥却一问三不知了,“咱就是个种地的,打听那玩意儿做啥?不过咱给你指个明路,你去问那个大娘,她啥都知道。”
段之缙讪讪一笑,要是能挤进去还用得着来来问你吗?
现在就只能等了。
结果人都走净了,还是有两三个女孩儿围着大娘,太阳都往西偏了大娘才捶捶自己的腰背,把篮子一个个摞起来挎在胳膊上,有些疲惫地往村子里去。
段之缙赶上去,“大娘,我给你拿着吧。”
大娘瞧他一眼没说话,也不用他帮忙,段之缙岔了个别的话题道:“大娘,我瞧着你的花挺好,但是我来的时候篮子已经空了,能不能跟你预定一点儿?”
大娘这才开了金口:“啥叫预定?”
“就是我先给你钱,等着你有花儿了再给我花。”
大娘提了提篮子,回道:“那还用预定?花家里有,十个铜板一束花。你要多少?”
段之缙顺势挎过了大娘手里的篮子,“我不要按束算,您给我装满这一篮子,我就给你五两银子。但是今天晚上就要,能做出来吗?”说完,段之缙将一个小银锭放在大娘的手心,大娘狠狠攥住。
“五两银子?”五两银子得赚一个多月,大娘乐得脸上泛光,“你跟着我回家去,什么样的花任你挑!”她步子也轻快了,领着段之缙去村子里。
村
里家家户户都是熟人,走两步路就得停下来打招呼,段之缙跟着大娘进院子,门前屋后都是花树,左右俱是花盆,连院子里那两块巴掌大的田圃都种了花,院子里各种香气混合在一起,风一吹,直往人鼻子上撞。
大娘问:“你要什么花?”
段之缙已经看花眼了,只叫大娘自己配,大娘干活很麻利,拿着花剪手起花落,弄了满满一篮子,而后开始仔细地排布。
段之缙先闲聊了两句,大娘家里还有两个儿子和大儿媳,都在地里干活,还没回来。
东拉西扯说起了夷人,段之缙问道:“我瞧着他们又是唱歌跳舞的,日子倒像是比咱们好。”
大娘瞅他一眼,“哪里就比咱们好了?这些地好歹是咱们的,他们可不许有地,地全都是当官的。就算是有地,那个赋可不得了,五税一都是好的,弄着弄着就二税一了。”
“不是吧,我听说燧明的女土司吴阿兰是个好土司,他们这些人也没有地吗?”
“谁也没有地!那个女土司倒是好,也就是雇人种地给的钱多,平时要钱要得没那么狠。”
段之缙东问西问,果然打听情报还得靠生意好的小贩,如何跟吴阿兰接触叫她自愿接受改土归流,段之缙已经有了大体的想法。等着大娘编好了花篮,段之缙便提着回了克西府府衙,把花篮放在冰盆上保鲜,叫来车慧清。
“趁着这次保宁县的夷人还多,从明天开始把你一半的差役派出去,也在城门摆摊,卖盐砖卖花卖什么都行,跟夷人宣传一个事儿,倘若他们归了朝廷管辖,那朝廷就会给他们分配土地划分盐区,从此只给朝廷缴税服徭役,吃盐也方便。”
车慧清立刻出去安排,段之缙又找来纸笔,先写调令,叫卢肖明派炮手过来,把炮都拉到保宁县,于十月十五在保宁县城外试炮。而后写请帖给吴阿兰和马黎,请他们在那天一起观炮。
又在保宁县盯了几天,在眼睁睁瞧着打听分地一事的夷人越来越多后,段之缙下了总督衙门的告示,倘若燧明和兆仁的土司愿意接受朝廷的委任,则可以保留其世袭职位,行使知县的权力,域内的土地则要分给手下夷人。
告示发出后,海面仍是风平浪静,水下却开始翻涌浪潮。但段之缙已经收拾东西回了总督衙门,一开始买的那篮子花已经蔫了,临走时段之缙又去买了一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