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这边纷纷叫好,段之缙高声道:“莫说先圣牌位在前,就说是朝廷上官在尔等身前跪拜圣人,尔等不下跪是岂不是倒反天罡,哪还有脸在此论仁义礼智信?”
对面的学生相互一望,跪在了为首者身后。
段之缙又睨了一眼领头人身上的锦衣华服,笑道:“三川的风锦,夏天穿不仅看着轻薄,穿着也是极为凉快的,唯一的缺点就是贵,一寸锦缎一寸金,除了上贡之用,剩下的锦缎有价无市。”
为首者正色道:“大人,学生等是要与你驳摊丁入亩之政,方才山崩地裂、江河倒流之言只不过是与大人说学生等内心之急切,非为实言。至于学生穿什么,这更与大人无关了。”
段之缙话头一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你父亲是谁?”
“学生李淼,家父李熙。”
段之缙翻开手里的土地册,片刻后问道:“县城外东南,起自望莲坡,终到栖陇的那两千四百三十六亩土地是你家的吧?”
“正是学生家中所有。”
“如果本度本督没有记错的话,你家中在其他的府县还有五千余亩土地。是否如此?”
李淼道:“这都是学生家中世世代代积累的田产,并无半分来路不明之处。”
段之缙旧事重提:“我看你的装扮,想你家的土地,想来你家不说是富甲天下,也算是为富一方了。你方才说财聚则民散,你家中是否是聚财之家?所谓财聚又是什么意思?朝廷征收赋税,入藩库的入藩库,入国库的入国库,都要记账建册,以便发生灾情之时拨款救助灾民。大灾大涝之时,你们吃的每一粒粮食,修建堤坝的每一袋土、每一根木头,都是用今日所纳的赋税买来的。要不然天上会下稻子雨吗?”
“这是近的,远的看向西北,若对赤砂人的战事不顺利,我们就会被外族所统,到时候屠城略地悲情不可名状,而当今所用的军饷不也是从赋税中出吗?你们的赋税难道不都是用在你们自己身上吗?”
段之缙又看着对面的人冷笑一声:“若说聚敛,正是你们这些巨富之家只进不出,什么好东西全都让自家享受了。三川的锦缎,我圣主皇帝爱惜民力已经停了进贡,原来乡绅之室、耕读之族还把这样的东西穿在身上。你若真的关心国事,爱惜百姓,为何不将你家的土地都分于平民,以消你所谓的民怨!”
李淼十指捏紧手中的牌位,气道:“大人不要曲解文意,学生……”
不等他的话说完,段之缙当即喝道:“曲解文意?到底是谁在曲解文意造些异端邪说?又说什么圣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礼……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里是这么说的吗?你们读的什么书做的什么学问!”
“上曰: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彦博曰: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我问你,那个’共’字是谁告诉你的?你要造反吗!”
加了一个“共”字可了不得,文彦博说的是皇帝替士大夫治理天下而不是为百姓治理天下,所以应当得士大夫之心而非民心,到了李淼这儿成了君臣共治,意思便大谬了。
“共治天下……这四个字将你抄家灭族也不为过!”
说到这里,段之缙腾地站起来,怒骂道:“文彦博的话你们倒是记得清清楚楚,还叫什么先圣先贤……我问你们,若他是先圣先贤,孔孟是谁!民为邦本是谁的话?一个个读书读到这种地步,天良丧尽,我都不说别的,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段之缙命令差役和兵丁将学生们团团围住,而后叫他们列队上前挨个报姓名。
“一个个义正言辞,全天下的道理全在你们那边儿。全都上来说明白自己都是哪家的子弟,叫本督查查你们家里有多少田产,看看你们有几个是原本就过得艰难,觉得摊丁入亩叫你吃不上、喝不上的!”
本来摊丁入亩就艰难,从实行开始段之缙动辄得咎,老虎吃人是他暴政虐民,今年黄河改道又是天人感应,前天来信说南诏连日暴雨泥石流冲毁了两三个村落,紧跟着出来了风言风语说他不敬上天、不恤下民。
可去年南诏地价是十几年来最低,土地集中率也是十几年来最低,藩库也是十几年来最充裕的一年,押送到京中入库的银子都比往年多,他究竟欺了谁,虐了谁?
段之缙看着李淼,忽而被他手中的孔圣牌位引去了目光,刚才光顾着骂了,这牌位好像是府学文庙拿来的吧?想到此处心中一团火在燃烧。
学政庞肖平也是该死了,岺州与南诏相邻,他不可能不知道南诏土地是府学、县学的学生们清丈的,没主动表示一番就算了,毕竟大家也不是上下级隶属关系,他有顾虑段之缙也能理解。
但文庙的夫子牌位是谁叫拿出去的?叫人捧到了县衙门口,若说庞肖平一点儿都不知道,他还做什么提督学政?
他看着磨磨蹭蹭不想上前的学生更是气不打一出来,硬拽了他上来,拉扯间撕碎了人家的外衫,那学生吓得嚷道:“大人不可啊大人,光天化日之下拉拉扯扯,有辱斯文啊大人!且我是有功名在身的举子,归学政大人管,您若对我们拘禁是违反当朝律令的!”
他话一说,其他人纷纷附和,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若没有被革掉功名,段之缙一个人也碰不得,而革除功名只能由学政报给皇上,由皇上做决定。
段之缙冷声道:“你跟本督讲刑不上大夫?那你放心,你的功名就要没了,不光是你,你们学政也等着听参吧!”
段之缙带来的兵丁只管听命,强行录下姓名高声报出家族所占的田土,原本还在旁边沉默看着的百姓们此时骚乱起来。
岺州这地方贫富差距巨大,穷的穷死,富的富死。这些人虽生活在县城之内,但绝大多数也只不过是小买卖人和小手工艺人,听见别人家占地几千亩,眼都红了。
若是大家一样都穷得要死也就罢了,可不患寡而患不均。
此时已经有学生想要溜走,被一把推了回来。
先以理服人,后以力压人,把这些学生弄得一点儿脾气都没有。
段之缙将牌位请回县衙,也不愿在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上耽搁精力,无论是接二连三的刺杀还是学生们闹事,本质上都是地主们在闹事。
他们这些人不如上边真正的封建头子们有刀有枪,也不如下边的贫民舍得下命,只要杀鸡儆猴就能吓软大多数人,因而立刻命县令把“夫杀妻”之案的案卷拿来,刘家这只鸡他是非杀不可了。
这卷子看得人心肌梗塞,人犯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一喝点儿酒就打媳妇,周围人也全都知道。
卷中写的是,人犯醉后与其妻子争吵,激怒之下暴起杀人,人证就是邻居的鳏夫,他听见了争吵声和惨叫声。
段之缙一眼就看出来了古怪的地方,“案卷中说人犯和死者争吵的原因还与这邻居有关?”
县令回道:“正是,任屠行为很不检点,那日他邻居的远房妹妹与妹夫来借住,男人们在一块儿喝了几口,那小女子来添酒人犯语言间很不尊重,叫两个男人赶了出去。他邻居余四气不过和死者说了,这才吵了起来。”
“你说过邻家是个鳏夫,拉扯着一个孩子,人犯为何愿意与一贫如洗的邻居和素未谋面邻居远亲饮酒?岂不是太怪了?再有那邻居,不仅同人犯喝酒还去挑唆,真是生怕人家两口子打不起来啊……”
“大人,这不是还有个年轻貌美的妹子在吗?”
似能说通,段之缙叫人去传邻居余四问话,和蔼笑道:“别紧张,因着秋审要到了,你邻家那个案子还得再核对一番。”
“本官问你,人犯同你妹子何余氏都说了些什么,你们兄弟二人又是如何将人犯赶出去的?”
余四一愣,可怜道:“老爷说错了,我妹子三娘夫家姓陈。”
段之缙见没诈出来,心中有些烦躁,又开始说些乱七八糟的闲话,俱是家长里短孩子多大的无用之语,叫余四的戒备心渐渐放下,似不经意间来一句:“你妹子心志够坚的,被人犯冒犯了竟一滴眼泪也没掉。”
余四顺着他道:“可不是嘛大人,小人这个妹子最是坚韧,气性高得很……”
他模模糊糊说了些,段之缙但听不语,手上那厚厚一摞供词、案卷哪里有一句提过他妹子被冒犯之后的反应?
虽不排除瞎猫碰上死耗子,但这也足够令人生疑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