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昌忙扳转回她的身子,看她泪光盈盈,只觉如有猛火熬心,当即扯了袖子给她揩拭眼泪,轻声哄道:“我若不是你的陆郎,现今又怎么会站在这里?我来寻的是谁,难道你心里不知?”
楚雁儿听了这话,总算不去甩他的手了,只是仍旧扁着嘴儿哼道:“帝君方才不是已与那位神君说过了,你上山是来寻你的文昌笔的,可不是来寻楚雁儿的!”
那不过是他在摇光面前死要面子,嘴硬乱诌的一句说辞罢了,没想到竟会被心上人听了去,如今又当着好友的面遭爱人质问,登时满脸涨红,羞臊难当。
偏偏这时山桃还要站出来拱火:“没错没错,我也听见了!还有什么‘朱颜辞镜花辞树,相遇之后,总要别离,就当作人间艳遇一场’,这话不是帝君你说的?”
文昌没想到竟连这句也让她听见了,不禁又羞又惊,便又开始犯起他那一心虚就爱装怒反问的毛病:“那今晚庙会之上,你家夫人与那一个男的约着坐在一起看戏,又怎么说?”
“那是我给夫人安排的!陆安死了,帝君又是如此薄情,不肯再认凡世前尘,我帮夫人找几个美男散散心,又怎么了?”山桃挺身上前,一把将文昌的手从楚雁儿脸上拍掉,就把夫人拉去自己身后,说得一脸理所当然。
“你你你……”文昌气得胸膛起起伏伏,话也说不顺了,指着山桃的手指都在发抖。
楚雁儿见文昌一脸醋意大发的模样,却嘴也不扁了,泪也不流了,只一双眼睛被水雾染得亮晶晶的,上前拉住他的手,喜道:“陆郎,我在庙会上看见的,果然是你,你……你当真是专门寻我来的。”
“雁儿,那些混账话我以后再也不说了。你在一日,陆郎便在一日,你不要再生我的气。”
说着两人就抱在了一起。
山桃急得在边上直跺脚:“夫人!此人惯会花言巧语,你可不能就这样原谅他!今日庙会之上,你若不是被这小子的出现惊了神,又怎会蜕皮现骨,白白浪费了一张好画。”
这几人又哭又笑闹了半天,虞宛言抱剑看着,不明所以:“他们到底在吵什么,怎么吵着吵着又抱到一起去了?”
璃音早已掏出了一袋子炸鱼干在啃:“打情骂俏这么好看的戏码,你竟品不出其中趣味,可怜,可怜!”
“我看那山桃姑娘都快气死了,哪里来的什么情什么俏……你笑什么?”
虞宛言自小入观修习,虽未出家,但于男女情事上可谓是一窍不通,说出的话好似一根木头,听得璃音啃着鱼干直犯乐。
她笑着一偏头,不期竟瞧见摇光在一旁站得跟座石佛似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是的,一点儿也没有。
不远处,桌案上一盏烛火幽微,摇摇曳曳,微末火光映照他的侧脸,在他身处的那一方无人关注的黑暗里,映出了他脸上一片全然的、与世无关的淡静。
仿佛眼前这些人的嗔怪、眼泪、欢笑、拥抱,都发生在无穷远的天际,都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
无意间竟蓦然撞见这样的他,璃音不知何故,心头猛地,不安地一跳。
她一时记起,陆安刚被砍死、文昌魂魄归位那时,他也曾说过一句十分悲观的话,他说:“再刻骨的记忆,过上百年千年,也自淡了。”
或许,这位神君是又想起他在凡间历劫时,那些再记不清面貌的爱人了吧!
璃音向他挨过去,伸手拍拍他的肩,见他那半边映在烛火中的脸微微向自己侧转过来,笑了笑,稍稍踮起脚,凑近了,去和他说悄悄话:“你也不必羡慕他,会遗忘便说明缘分还是不够深。我曾为你推算过一卦,你的正缘虽百年之前已至,但真正相遇竟还要在此间日后。咱们一路上多加留意,估摸就在这一两年间,就能把你嫁出去了。”
这话倒不是现编来诓他的,是那日在望仙镇,她承诺护他这一世周全,认真掐指算出来的。
摇光听了这话,脸上终于有了些神采,他饶有兴味地转过头来,挑眉笑问:“就在这一两年间?”
心情看起来好了不少,璃音微扬了下巴,一拍胸口保证:“昆仑灵巫,卦无虚应!”
此前屋内气氛一度剑拔弩张,被楚雁儿那一下嗔怪甩手一打岔,这时已全然是一派温情脉脉了。
虞宛初看大家谈情的谈情,看戏的看戏,聊天的聊天,各跑各的题,无奈笑着摇了摇头,提声向那边如胶似漆抱在一起的二位道:“楚娘子,你与帝君分明有情有义,不论吵架叙情,都还请暂且放上一放。眼下要紧的,还是先将此间情况分说明白。那位夏姑娘魂术了得,我与舍弟虽修为尚浅,总也可略尽绵薄之力,或可相助楚娘子还阳也未可知。”
一听楚雁儿或还有机会还阳入世,山桃也没心思跺脚大骂文昌了,忙转头向虞宛初请教:“姐姐,你们真有办法让我家夫人活过来?”
璃音看山桃这又急又喜的样子,忽道:“你倒是一心只为你家夫人考虑,你怎么不问问自己还能不能活得过来?”
“仙子有所不知,我与夫人不同,夫人是本就生在阳世的凡人,而我……”山桃忽地一笑,这笑率真里夹杂着落寞,里面虽有遗憾,但更多的却是旷达,“我本就是活不过来的。”
璃音收了鱼干,正色道:“山桃姑娘,你究竟是什么人?”
她听闻过有些骨灵会剥皮附骨,以化人形,但似这般以画中墨人附骨化形的,她却是从未见过。
听山桃话中意思,楚雁儿是实打实的凡人魂魄,便应该是凡人身死,亡灵附骨,再取画中笔墨为皮。而她自己却与楚雁儿不同,并不自阳世出生,这便奇了。
无论是人死后成了阴鬼,化厉化煞;还是宗门子弟渡得大劫,飞升成仙,也或是修行有偏,就成妖堕魔;乃至兽石草木得道化灵,凡曾有本体在世,都绝无“本就不生在阳世”的道理。
所以这个山桃,非人非鬼,非神非仙,非魔非妖,璃音实在看不穿她的来历。
莫非真是文昌笔显圣,点画成灵?
山桃见那本《烧火丫头夜逃伏龙山》被放去了一边,再次将它捧过掌心,笑道:“仙子,我原只是书中一缕怨气,只因无缘无故被主角一刀捅死,故而在书页里始终无法瞑目,却又没别个去处,只得终日隐于书缝之中,含恨徘徊。直到夫人给我取了名字,还让我有了属于自己的故事,我才终于有了归宿,也因而才有了今日的山桃。”
原来她竟是书中角色怨气化灵,并无本体在世,有书便活,无书即死。璃音不禁感叹,果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了。
山桃又指了指书架,续道:“不止是我,还有许许多多原本在书里痛苦挣扎的姐妹,都因夫人的书册,才终于得以逃离原书残酷结局,另有了安身之所。”
璃音插口问道:“你所说的容身之所,是指公子川画的那些小书吧?”
山桃点头称是。
所以公子川的书册给这些书怨提供了一个世外桃源,她们络绎而往,都纷纷从原书搬了家,来到公子川的书中住下。不是文昌笔点画成灵,竟是怨灵入画,倚画而生。
璃音向房门口踱了两步,伸手朝外一指:“那此处的这个‘不还寨’,还有院中那些棺材里躺着的死人骨头,又是怎么回事?”
她们既是书怨,只需傍书而生,又何必再去盗人尸骨?况且于她们而言,书中楼阁与现实楼阁又有何异?这般占山藏骨,岂非多此一举?
山桃听此一问,却忽地怒睁双目,两条秀眉也跟着竖起,活脱脱就是那幅打虎图里的模样,恨恨地道:“是有一次陈天财那狗东西归来,发现了夫人偷卖绣帕换钱,对夫人破口大骂,还将夫人狠狠打了一顿,我在书里全都听见了!便想着自己托夫人的福,在书中日日逍遥快意,如何却不思量报恩,让夫人在外面受苦?可我附墨而生,即便能脱离书页,也只能是一团墨线,要如何才能去得夫人身边?所以……所以我才……”
“所以你才起了盗骨化人的心思?”摇光听她说到此处,突然支支吾吾说不下去,便替她把话接完。
谁知山桃却微微摇头道:“我住在书中,从来只知晓书中之事,似这等盗骨附灵之法,我那本书中不曾提及,我却去哪里晓得!我报恩无门,正为此发愁,却忽有一日,有人往书页里夹了一张小笺,我附上去一看,就见上面写的是‘以灵入墨,墨再附骨,可化人形’。”
听到这里,璃音眸色一沉,此处村镇里出现大批骨灵作乱,背后果然有人在刻意教唆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