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朝沉默着去了隔壁的房间,这里曾是他的房间,但里面已经完全没有他生活过的痕迹了,无论是桌面上随意放置的几本书籍,还是衣柜里未曾带走的一件白衣,都不属于他。
这四年,另一个男人,住在了本该属于他的房间中。
容朝盯着那件白衣,他缓缓抬手,红色的灵力,不带鬼气,却气势磅礴,轰然掷出,将那件白衣化作齑粉。
容朝不愿再多待在这房里片刻,他转身,出门时“砰”的一声将门带上。
又在院子里呆呆地站了片刻后,容朝走到了桃花树下,他半蹲下来,看着树木裸露在外粗壮的根系,伸出苍白修长的手指,徒手挖了起来。
松软的土壤被一点一点挖开,他的手上全是泥土与灰尘,也毫不在意,他面无波动,在终于挖到那坛桃花酿的时候,他的眼中才有了神采。
容朝珍惜的用衣袖擦掉酒坛上的泥土,然后又在土坑里,看见了一个长方形的木盒,他拿起来,打开,发现里面放着整整三个信封。
很显然,这些都是薛遥知留下的。
容朝将手上的灰尘在衣裳上擦干净后,才忐忑不安的拿起第一封信,打开,然后愣住。
里面不是信,而是这小院的地契,与几张银票。
容朝又打开了第二封信,这一次信上终于有了熟悉的字体,薛遥知的字并不太好看,但她写得很认真,一笔一划,工工整整——
容朝,多谢你当年留下的五百两银票,才让我在青城安身立命,但我已要离开,却不见你归来,特此归还你当年留下的银票,与这些年产生的利息与分红,以及我住在此处的租金。保重。
除此之外,便没有其他内容了。
短短的几行字,却像是薛遥知想要与他划分界限一样,桩桩件件,算得分明。
容朝已经快没有打开第三封信的勇气了,他蹲得脚都麻了,才僵硬着手,打开了第三封信。
里面掉出了一张信纸,上面压着一朵形状漂亮的梅花,梅花边,是少年当年认认真真的写下一行字——
容朝要与薛遥知,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薛遥知留了这信纸四年,最后在临走时,还给了他。
薛遥知留下了三封信,可是真正写给他的,也只有那短短的“保重”二字。
容朝有些崩溃,他看着散落一地的信纸,最后还是一张一张的捡了起来,小心的放回信封中。
他将信纸贴身收好,桃花酿重新埋回桃花树下,站起身时,双腿已经完全发麻,他静站了一会儿,忽然嗅见了一股腐烂的味道。
容朝绕到桃树的另一面,然后看到了一筐已经完全腐烂的青梅。这是薛遥知当时忘记丢掉的垃圾。
容朝看着那筐完全腐烂的青梅,愣了好久,回过神来时,眼眶已是通红,他脱力般的瘫坐在地,大颗大颗的泪珠,从眼眶滚落。
对不起,我失约了。
所以你也,不要我了。
院外高大碧绿的大树间蝉鸣声声,清脆悦耳,拉长了夏日的白昼,容朝在蝉鸣声中哭泣,薛遥知在蝉鸣声中故地重游。
时隔多年,薛遥知回到了霜梧州。
按理说按照追云兽的速度,他们早该到了寒川州,但燕别序将此次回程当做旅行,并未一味的与薛遥知赶路。
他们看过沐青州的山水,走过漠荒州的沙漠,去云水州欣赏过一望无垠的深蓝大海……而在旅途结束之前的最后一个地方,是薛遥知主动要求的,她要去霜梧州。
燕别序将追云兽收进灵兽空间后,与薛遥知漫步在白露城外的梧桐林中,盛夏时分,这城外的梧桐林还是一片翠绿,数不清的夏蝉藏在绿叶间孜孜不倦的鸣叫着。
燕别序走在薛遥知的身边,听着耳畔的蝉鸣,喜静的他竟也不觉聒噪,而是指着绿叶间,说道:“知了。”
“我好像没有和你说过。”薛遥知望了一眼上方的郁郁葱葱,慢慢的说道:“在阿婆捡到我的第二年夏天,我有了一个名字,她指着树上叫个不停的蝉,说我和它们一样叽叽喳喳的,所以她叫我知了。”
“在阿婆去世后的第二年,我与同从慈幼局离开的小女孩在霜梧州流浪,在夏天时,她也指着树上的蝉,对我说,她没有名字,但我叫知了,那她就叫蛐蛐。”
燕别序对薛遥知的过往仅停留在她无父无母,被一位阿婆捡到,在阿婆去世后,她流浪了许多年,才终于在蜜山定居。
当初还在蜜山时,燕别序不止一次问过薛遥知的过往,薛遥知皆缄默不言,所以这么多年了,这还是薛遥知第一次主动向他袒露过往。
燕别序听得很认真。
这片梧桐林很大,然而该往哪走,身旁的梧桐树该是何种模样,薛遥知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最爱的人,都葬在此处。
“阿婆的尸身在乱葬岗中,我找不到她,便只带走了一捧黄土,在与蛐蛐走到白露城外时,蛐蛐说白露城繁华似锦,梧桐林里幽静美丽,她喜欢这里,阿婆也会喜欢这里。”薛遥知轻声说道:“所以在进入白露城之前,我们一起将阿婆,葬在了这里。”
燕别序抬眸望去,果真在梧桐林的深处,看见了两座矮矮的坟墓。坟墓上长满了杂草,木牌上的字也已模糊不清,看起来已经有很长一段岁月了。
燕别序忽然记起四年前薛遥知的寿命只剩下七日时,她曾哭着对他说,要他将她的骨灰埋在霜梧州白露城外的梧桐林中,阿婆和小蛐蛐的墓都在那里。
薛遥知弯身,一点一点的除去坟墓上肆意生长的野草,扶正她们的木头雕刻成的墓碑,她声音温柔的说:“后来,蛐蛐去世,在上白露仙山前,我央求了晏师兄,帮我将蛐蛐,葬在了阿婆的旁边。”
“我已经许多年,没有来看过她们了。”
燕别序安静的陪在她的旁边,并未动用灵力,而是与她一起,靠着双手,将坟墓上遍地的杂草清理干净。
燕别序温和的对她说:“我会着人前来重新修缮阿婆与蛐蛐的墓。”
“不用啦。”薛遥知凝望着她们的坟墓,温柔的说:“这么多年过去,她们早已尘归尘土归土,这里也只是寄托我的思念之处。”
燕别序没有强求,他见薛遥知屈膝跪在墓前,便往后退出一段距离,将空间留给薛遥知一人。
薛遥知慢慢的说道:“阿婆,蛐蛐,很抱歉这么多年才有机会来看你们,你们这时应该也已经投胎了吧。”
“我的阿婆那么好,那么善良,下辈子一定要衣食无忧、平安顺遂,不要再经受严寒,也不要再经受饥饿了。”
“还有蛐蛐,我们在开心时畅想过未来,也在绝望时期待过来生。你说过下辈子你要有爱你的父母,你要健康快乐的长大,你要可以肆无忌惮的去做一切你想做的事情。我相信,你会实现,这辈子未能享受过的幸福,会在下辈子,如愿以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