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手带有薄茧,手心温暖,姒玉赶忙摇头,声音哽咽:“母亲,明洲都与我说过了,不怪您……哪有不怪贼人反而挑苦主毛病的?”
姒英未想到自己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女儿通透,心下愈发为她感到骄傲——
纵使深陷泥泞,她的心性依然如玉石般温润坚韧。
取出巾帕替彼此擦干净眼泪,姒英郑重道:“阿玉,你不用称我为您,我们母女之间,是平等的。”
姒玉点点头,母亲说什么都好。
金銮殿中的龙椅被王馥安等人搬走,姒英原本想着与姒玉一同坐在龙椅上畅谈的打算落空,疑惑道:“我观这座宫殿也是金玉其外,怎的内里什么都没有?魏国皇帝都站着上朝么?”
姒玉这才意识到不对劲,目光越过姒英的肩头看向御阶,瞅见一片空空如也陷入迷茫:“虽然我未来过朝堂,可,可金銮殿该有龙椅的啊?莫非被慕容慎偷走了?”
姒英若有所思,脱下先前还精心挑选、纹路繁复的外袍直接铺在御阶上,拉着姒玉一道坐下:“那便以母亲的衣袍为龙椅吧,儿时我与我的母亲,也就是你姥姥,经常这样挨在一块儿说体己话。”
姒玉紧靠着姒英,感叹母亲果然为人豪爽、不拘小节,不似魏国上位者对下处处提及规矩,自个儿行的事却各有各的荒诞。
“母亲……”沐浴在姒英时刻注视着自己,宛若晨曦的目光下,姒玉再度开口,分明有好多话想问,却一时卡了壳。
姒英见此不由笑了:“阿玉,不用担心,我们还有许多时间熟悉起来。不如母亲先与你说说裴氏的处置?”
“裴氏?是……魏国太子么?”姒玉问。
姒英予以肯定的答复:“对,原本母亲在气头上,是想要了他的命的。还好明洲有分寸,提醒了母亲,此人是你的人,合该由你来处置。”
前半句她说的有些义愤填膺,姒玉一时忘记诸多诧异,笑道:“母亲果真是性情中人。”
姒玉面上完全没有对裴臻境遇的牵挂,姒英揉揉她的脑袋,接着道:“阿玉,西北的卫国公沈氏降了,他以此向我奏请,求换裴氏一条生路,你怎么看?”
沈氏,卫国公。
姒玉想起猝然身故的沈诏,与对她极为和善的宋娘子,沉默地思考片刻后道:“母亲,我想见见他。”
***
大理寺与皇宫中的诏狱用来关押战俘,过去血隐卫的地牢则被临时改成死牢,专为裴臻而设。
大周的医术水平高超,军医利落地替他拔出倒钩刺,很快便教他脱离生命危险。
醒来时,身边空无一人,四下暗无天日、寂静无声,裴臻用了很久才反应过来,此处并非阎罗殿。
险些真入了鬼门关,他的思绪变得格外迟缓。
这是哪里?我没有死么?他在心中自问,对着玄铁式样的铁窗发愣。
他孱弱地倚靠在杂草丛生的墙壁上,墨黑的发丝垂落,遮挡些许苍白俊美的容颜。
而后他听到一道轻巧却隐有沉稳的脚步声,想要警觉,却因牵动伤口而仓促地咳出声来。
姒玉托着夜明珠制成的照路石,一步步迈入地下的昏暗。
听到裴臻虚弱的咳嗽声,她的目光如深潭般平静,往昔回忆却在心中翻涌,静水流深。
扪心自问,她恨他吗?好像没有。
他对她不算差,但他们从始至终都未对等过。
先前在东宫无所事事的时候,她偶尔会听应绮讲曲城贵族间的风月故事来打发时间。
与严凤霄一道看阿绾与萧尚的话本之前,她就听过一出类似的故事——
礼国公世子喜欢上平民女子姜姑娘,霸王硬上弓,逼迫她成为自己的妾室。
姜姑娘是个刚烈的,反复计划逃跑了数回,终于在三年前以死为盾,逃出生天。
然而不幸的是,自由的时间不过三年,姜姑娘又落入他的魔爪。
这回,礼国公世子将她聘为妻子,八抬大轿迎娶过门。
路人皆道姜姑娘撞了泼天大运,与当初姒玉本人被太子亲自点为奉仪时一般。
如若没有大周,这或许也是她的结局。
此般结果究竟如何,当事人最为清楚不过。
姒玉情不自禁地轻嘲出声,离关押裴臻的牢房越来越近。
裴臻听到熟悉的声音,恍惚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想到她与射中他之人的关联,心中伴忧半喜。
忧是因为形容实在难堪,他不愿给她留下一个脏兮兮的印象;喜则为还能活着再见到她,且若真是她,自己此番能活下,许有她的授意,她定然是在意他的。
裴臻艰难地抬起胳膊,仓促地理了理凌乱的头发,而后重又低下头,余光则一直观察着牢门外。
终于,衣角与光亮出现在裴臻眼前,他连手指也开始颤抖。
姒玉按照宿明洲的指示,走至地牢最末的那间牢房。
夜明珠明光烁亮,她看到了那个即使身处乱蓬蓬一片的草堆中,依然难掩殊色的男子。
他好生狼狈,可狼狈之间竟又有一番别样的绰约。
停下脚步,姒玉由上而下地打量这个分明发现了她,却不知是不敢还是不愿抬头的前魏国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