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六年,深秋的龙虎山比往年更冷。山脚下的溪涧结了层薄冰,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暗处嚼着碎玻璃。张之维拢了拢道袍下摆,呵出的白气刚飘到眼前就散了,他望着云雾里若隐若现的山尖,那里本该是三一门的方向,如今却只剩一片说不清道不明的虚无。
“师父,真要去?”张怀义跟在后面,手里攥着块刚从冰溪里捞出来的鹅卵石,石头凉得像块铁,“三一门那档子事,江湖上早就没人敢提了。听说当年陆瑾老爷子下话,谁要是再掺和他们门里的恩怨,就是跟整个异人界过不去。”
张之维没回头,脚下的青石板被踩得邦邦响:“陆瑾?他现在自身难保。”他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三一门的‘逆生三重’,练到第三重能把炁炼得比金刚石还硬,可你知道为什么练到这重的人,最后都疯了?”
张怀义把鹅卵石揣进怀里,冰凉的触感透过布衫硌着心口:“不是说走火入魔吗?江湖上都传……”
“传个屁。”张之维突然停住脚,转过身时,眼里的光比溪涧的冰还冷,“去年冬天,我在保定府见过一个三一门的弃徒,姓刘,半截舌头没了,说话漏风。他说他们门里练到第三重的人,不是疯了,是‘找不着自己了’。”
风卷着落叶打在两人脸上,张怀义注意到师父的手指在微微颤,那是只有捏碎过坚硬东西才会有的震颤。他想起小时候偷练雷法被师父撞见,当时师父也是这样的眼神,像是看到什么东西正在一点点坏掉,却抓不住。
三一门的山门藏在一片竹林里。竹子长得比别处密,枝桠交叉着遮天蔽日,走进去像掉进了深绿色的井。地上的落叶积了半尺厚,踩上去悄无声息,只有偶尔从头顶掉下来的竹叶,能让人想起外面还有光。
“有人。”张之维突然按住张怀义的肩膀,声音压得像耳语。他指了指前方三十步外的竹丛,那里的叶子在无风自动,幅度很小,却带着股说不出的诡异——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叶子后面呼吸,每一次起伏都比人慢半拍。
张怀义握紧了拳头,掌心的汗瞬间被怀里的鹅卵石吸走了。他看见竹丛里慢慢探出个脑袋,花白的头乱糟糟地贴在脸上,眼睛却亮得吓人,像是两盏埋在坟里的油灯。
“是你们……龙虎山的?”老头说话的声音像砂纸磨木头,他从竹丛里走出来,身上的灰布袍子破了好几个洞,露出的胳膊上布满了奇怪的纹路,像是用炁在皮肤底下画了无数个交叉的网,“来学逆生三重?还是来……看热闹?”
张之维盯着他胳膊上的纹路:“你是三一门的?”
老头突然笑了,笑声卡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最后变成一阵剧烈的咳嗽。他咳得弯下腰,手里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上,震得周围的竹叶簌簌往下掉:“三一门?早没了!十年前就没了!”他猛地直起身,眼睛里的光突然变得凶狠,“你们龙虎山当年不也看笑话吗?看着我们一个个练到第三重,一个个变成疯子,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张怀义往前迈了一步,刚想说话,却被张之维按住了。他看见师父的手指在微微抖,不是害怕,是……愤怒?张之维的手常年握着拂尘,指腹磨出了层薄茧,此刻却像捏着什么滚烫的东西。
“我见过你。”张之维的声音很平,却带着股说不出的压迫感,“二十年前,你在苏州的擂台上,用逆生三重接了丁道长一掌,当时你的炁是淡金色的,不像现在……”他顿了顿,目光落在老头胳膊的纹路上,“像一滩臭的泥水。”
老头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拐杖在地上划出一道深深的沟:“你……你见过我练到第二重的样子?”他突然激动起来,抓住张之维的袖子,指甲几乎要嵌进布眼里,“那你告诉我!我离第三重就差一步了!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我每次想把炁往回炼,五脏六腑就像被人翻过来揉碎了一样?”
张之维没推开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因为你们练的根本不是逆生三重。”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劈得老头瞬间僵住。他脸上的皱纹突然舒展开,又猛地缩紧,像是一张被揉皱的纸。风穿过竹林,出呜呜的响声,像是有无数人在哭。
“不可能……”老头喃喃自语,眼神涣散,“师父传给我的心法不会错……逆生,逆生,就是要把炁从四肢往回炼,炼到丹田,再从丹田往外推,推到皮肤外面,结成罩子……”他突然抓住自己的胳膊,指甲狠狠掐进那些纹路里,“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炁会变成这样?像一条条活的虫子,在皮肤底下钻来钻去……”
张怀义突然觉得怀里的鹅卵石烫得厉害,他低头一看,石头表面竟然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水珠,像是在出汗。他想起小时候听师兄们说过,三一门的人练到最后,会把自己的炁练得比钢铁还硬,硬到连自己都控制不住,最后活生生把自己撑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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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师父是谁?”张之维问。
老头的眼神突然变得清明,他松开张之维的袖子,直挺挺地站着,像是突然找回了点当年的气派:“我师父是三一门的掌门,左若童。”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种奇怪的骄傲,“当年异人界谁不佩服我师父?他的逆生三重练到了化境,炁能结成莲花,站在上面能在水面上走,连老天师见了都得客气三分。”
张之维的眉头皱了起来:“左若童二十年前就死了。”
“是死了!”老头突然大吼一声,震得周围的竹叶落了一地,“死在他自己的逆生三重上!他练到第三重的时候,全身的炁结成了一个球,把自己困在里面,七天七夜,最后球破了,人也变成了一滩血水!”他突然笑了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我们都以为他是走火入魔了,现在想想……他是被人害了!”
张怀义的心猛地一跳,怀里的鹅卵石“啪”地一声裂开了,碎成了好几块。他看见老头从怀里掏出个东西,用油纸包着,层层叠叠的,解开的时候手一直在抖。
那是半块玉佩,质地普通,上面刻着个“三”字,边缘参差不齐,像是被人硬生生掰断的。玉佩的断口处还留着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这是当年从师父的血水里捞出来的。”老头把玉佩递过来,手指在断口处反复摩挲,“你看这断口,不是被炁震碎的,是被人用蛮力掰断的。而且你看这上面的血……不是师父的。”他抬起头,眼睛里的光像淬了毒的刀子,“我找人验过,这血里有股很奇怪的炁,阴寒刺骨,跟全性的妖人有点像,但又不一样……更邪门。”
张之维接过玉佩,指尖刚碰到断口,就猛地缩回了手。他的脸色瞬间变得和纸一样白,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话。张怀义第一次见师父这个样子,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
“怎么了?”张怀义凑过去,刚想碰玉佩,却被张之维一把打开了。
“别碰!”张之维的声音嘶哑得厉害,他从怀里掏出张黄符,贴在玉佩上,符纸瞬间冒出黑烟,出滋滋的响声,“这上面的炁……是‘绝户手’。”
“绝户手?”张怀义愣住了,“那不是几十年前就失传了吗?听说练这种功夫的人,能把别人的炁硬生生从丹田扯出来,让对方变成废人……”
“不止。”张之维盯着那冒烟的符纸,眼神越来越冷,“练到极致,能把人的魂魄都跟炁缠在一起,一起扯出来。左若童不是走火入魔,是被人用绝户手暗算了。对方先是用绝户手伤了他的炁脉,再逼着他强行突破第三重,最后……”他没说下去,但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老头突然跪了下来,“咚”地一声磕在地上,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出沉闷的响声:“张道长!我知道你们龙虎山有本事!求你救救三一门剩下的人!我们还有七个师兄弟,都练到第二重了,最近一个个都跟我一样,炁开始乱钻,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变成疯子,变成一滩血水啊!”
张之维扶起他,眉头拧成了个疙瘩:“你们剩下的人在哪?”
“在……在山下的破庙里。”老头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们不敢回家,不敢见人,只能躲在那里。每天晚上都能听见有人在耳边说话,说我们快疯了,快死了……”
张怀义突然觉得背后一凉,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盯着他们。他猛地回头,只见竹林深处的阴影里,站着个模糊的人影,穿着黑色的斗篷,帽檐压得很低,只能看见一点苍白的下巴。那人影一动不动,像一尊竖着的棺材。
“谁?”张怀义大喝一声,抬手就想放出雷法。
“别动手!”张之维拉住他,声音压得极低,“是陆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