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红涛:“一连一直在找你,找到通报全团连营干部,谁见你立刻拉住。因为六一已经复员,复员后把一张汇款单寄到他们连部,是要转交给你的。”
许三多错愕而一连长苦笑,并且掏出一张汇款单放在桌上。
一连长:“这是你的事,还得管。钱不多,就三千,可是个数目,任务完成。”
许三多:“我不明白。六一复员?怎么会……复员?”他问得迟钝,脸上表情可一点不迟钝,已经接近了凶狠。
一连长半点不软地看着他,给自己灌了杯酒下去:“你也这么看我,老七看我时像要杀我。知道安排一个司务长要费多大劲吗?我只是一个小连长。”
“所以你们就让他复员?”
一连长差点没把杯子在桌上顿碎了:“我让他?我让他?!”
何红涛用手拍着许三多,用眼光抚慰着一连长,现在要同时搞定两个人:“两位,小心轻放。不怪老幺,这事是一连、一营、加上师里老七一起办的,不易,可总算办妥了。老七从没求过人的,这回求遍了,面子人人都要,可得看为了什么。”
许三多:“那就说怪六一?”
一连长干笑,何红涛苦笑:“不怪他,说真的是我们服他。可确实是事情办妥了,他复员报告也写得了。他说他一条半腿也能走很远,比我们想的还远。你把那杯干了灭灭火好不好?我儿子看着呢。”
小崽子毫不给面子地拍着桌子大笑。
伍六一的走是那么的坚决,甚至于当时何红涛、一连长和高城都求他留下来,但是他还是走了,一瘸一拐地走了。“做司务长太舒服了,实在太舒服了,我真有想过在这待一辈子,可一个兵……我是说,一个瘸子,就不敢太偷懒了,要不……以后瘸的就不光是腿了。”这是伍六一被高城打了一耳光后说的话。
何红涛家火锅在蒸腾,三个成年人看着蒸汽发呆,一个小崽子敲着自己的空碗抗议:“爸爸饿!”
一连长醒过神来,捡好的往小崽子碗里夹,何红涛摸着儿子的头发怔。
何红涛:“老七打完了就抱着哭,我和老幺就知道一切玩完,如果连高城都被打败,我们也不在话下……许三多,是不是七连散了,一向的依靠没了,你们倒对自己更加负责……我对六一说不下话,因为他活得比我们认真,叫我汗颜。”
一连长悻悻地道:“汗个屁颜,给他擦屁股擦到汗颜。”
何红涛:“老幺就算了,你是喜欢那个人,爱之深责之切。”
一连长愤愤往嘴里填着肉:“听说回老家也放弃伤残待遇,不要安排,说自由了,还云游四海,切!”
许三多喉头哽咽着。
自由的味道,队长早已经告诉我了,你可以对自己负责,或者不负责。六一是真正自由的人,他对自己负责……他恪守的东西,我在离开基地时就放弃了。
漆黑中何红涛的儿子大叫:“爸爸!便便!”
灯亮了,两个男人都坐了起来,何红涛看着许三多苦笑。
“许三多,他叫爸爸你起什么?”
许三多讪讪笑了笑,躺倒。何红涛家的床躺倒了就能看见月亮,有些露天的感觉,他听着何红涛在跟儿子磨唧。
何红涛:“勇敢啊,儿子,要便便自己去。”
小崽子:“黑黑。”
何红涛:“你打它。打跑黑黑。”
小崽子掂量了一下,端着玩具枪自己去了,与其说是便便不如说去打仗。
何红涛蹑着手脚跟出去,如同在查暗哨。
许三多翻了个身,他睡不着,不光因为心情,也因为身下的床垫。
太软,睡不着,睡在板上或者地上,坐睡甚至站睡,但士兵的睡眠与席梦思无缘。
许三多就像在自己留守七连时一样自言自语道:“我命令你睡着。”
但是很遗憾,这次的命令失效了。在下了命令后的两秒钟,他再次睁开了眼。
小崽子噼里啪啦地跑了回来,进门后还摆了个警戒后方的持枪POSE,看来他已经击败了他惧怕的黑黑,然后踩过地上的一团什么,回归了他的床铺。
保卫者何红涛在之后贼头贼脑钻了回来,看来他对儿子的英勇甚是满意,但他在上床之前也踢到了儿子踏过的东西。
何红涛打量着那团东西,那团东西是许三多,在很短的时间内他用背包和背包里的衣物为自己搭筑了一个可以睡着的便铺,并且已经成功地睡着。
许三多睡着的脸像个孩子,但是咬肌咬得很紧,眉头皱得打结,即使睡着了也还在与睡眠中的什么作战。
他笑得有些忧愁了:“我儿子怕黑,你怕什么,许三多?”
这问题没答案,灯灭了,何红涛睡了。
许三多蹙着眉头,黑暗中也能听到他咬牙的声音,不是磨牙,是咬牙。
我怕空洞,怕失落,怕丢失了始终,怕不在乎……那天晚上我一直梦见六一,六一很强,什么也击不倒他。
工地的顶端,一个现代都市的最高处,与这灯海中任何一处相比也是最璀璨的地方,因为工人们在赶夜工,完成这栋未完建筑的顶层架构。
伍六一在工作,他很专心,像对他的战车和机枪一样,偶尔抬头看看脚下的那片灯海,甚至更远的地方,他的眼神就很温和,一个有很多怀念的人才有那样的温和。
口令,整齐的脚步,纷沓的脚步,汗湿了的迷彩背心和裸露着的铜色膀臂。
三五三的晨练仍然像以前一样朝气。
畏缩在操场角落的许三多是最委靡的人,即使他身边的小崽子也在有模有样地蹦蹿:“爸爸早操!爸爸早操!”
许三多心不在焉:“爸爸不早操。”
小崽子:“每个爸爸都早操!”
许三多望着那些被汗湿了的人们,像个投胎转世的家伙望着上一个轮回。
许三多:“这个爸爸不操……别学这个爸爸,这个爸爸不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