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层东瀛风味的建筑,却在一楼设了个戏台。鉴于这栋屋宇的私密性,这项设施纯粹为满足屋主个人爱好。
三岛春明对华国的传统文化很感兴趣,尤爱听戏。来到沪城的这段时日,只要有闲暇就会光临各大戏院,听上一两折子。
其实他很想邀约旧日同窗,两人有许多共同爱好。可心里也明白,方绍伦多半要找借口推托,他那日的莽撞行径引起了他的警觉,连和夫和幺娘都遣了回来。
戏台上白娘子摇摇摆摆地甩袖吟唱:“最爱西湖三月天,桃花带雨柳生烟。十世修来同船渡,百世修来共枕眠……”
三岛春明叹了口气,神仙妖怪都踏不过情关,佛法高深亦渡不过欲海。他一具肉体凡胎,怎堪得破这情爱无边?
他坐在二楼的包厢,看戏台上的主角演绎着爱恨情仇,在晃神的间隙,一眼看见了楼下人群中一个同样沉醉的身影,摇头晃脑地数着拍子,嘴唇跟着掀动。
他冲身后的侍从指了指,侍从会意的下楼,很快便将那位“知音”请了上来。
二十来岁的年纪,梳着分头,眉清目秀,唇红齿白,十分恭敬地施了个礼,嗓音带着三分缠绵之意,“叨扰了,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三岛春明上下打量他一眼,微微一笑,“交个朋友。敢问大名?”
“不敢,蒋鑫,草将蒋,三金鑫。”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另行装饰过的包厢、身后垂手侍立的侍从,又回到面前清俊的面庞上,不自觉地压低了声气,拱了拱手,“我也爱交朋友,幸会。”
至此府里的这座戏台总算有了用武之地。
蒋鑫不仅懂戏,而且颇能唱上两句,随意扮上,再来上一二伴奏,便能鸣锣开腔,“咿咿呀呀”将情爱嗔痴、流年孤寂演绎得生动无比。
等两折子戏唱完,云鬓花容,香汗微微,眉眼之间很有些勾人之处。他的眼风扫过去,他便知情识趣地俯过来,卑躬屈膝,奴颜媚上,是很熟稔很沉醉的作派。
三岛春明当然探过他的底细,但是不以为意。“食色,性也。”肉|欲的欢愉不分阶级,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贩夫走卒,人人都能享受这人间极乐。张定坤能带给方绍伦,这个蒋鑫也能带给他。
他仰卧在布団上,白色的寝衣散开,露出结实的胸膛,小腿上的肌肉微微地绷紧。手指划过缎面的被褥,像是抚过光滑的肌肤,蓦地一把揪紧,在欲望到达顶点的瞬间,他闭上了双眼。
即便余韵悠悠,身下的人手脚轻柔地清理、抚慰,他也没有再睁开,而是顺势沉入了梦乡。
梦里再一次回到了那个冬日的夜晚,满室昏沉黯淡的烛光,那人的身姿端然如玉,似乎想要极力表现镇定,微微颤抖的眼睫却泄露了截然相反的内心。
红唇柔软有如花瓣,淡淡的酒意在唇齿之间萦绕。
三岛春明吮住那两片唇瓣,用舌尖细细地描摹,眼底睁开一线流光,紧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庞。看红霞漫上那张脸颊,跟早春的樱花泛出同一个颜色,他的心脏逐渐停止了跳动,只听到对方胸腔里传来的剧烈声响,像是神奈川畔被晚风吹拂的海水,汹涌地拍岸……
在那一瞬间,他突然理解了夏目漱石为什么要将“Iloveyou”翻译成“今夜の月は綺麗ですね」”,如果某个人在你的心目中能与月色媲美,这缱绻的情怀不言而喻。
可惜美好总是短暂,方绍伦推开他,面色涨红,“够了吗?”
够?
“不够。”三岛春明重又倾身,再次含住那张唇,浅浅地描摹温柔地搜寻已经无法令他满足,他激烈地索取,舌尖滑入了口腔的深处。双手彷佛有自己的意识,将跽坐的身影拥紧、束缚,手掌与舌尖同步,解开衬衫的纽扣滑入了衣襟……贪欲是人的本能。
在现实中,方绍伦狠狠推开了他,落荒而逃。
可在梦里他没有。
他热烈地回应他,伸出舌尖与他勾缠嬉戏,敞开衣襟任他予取予求……他飞红的鬓角、颤抖的嘴唇、皮肤里渗出的细汗都是那样的真实。
三岛春明将将得到纾解的欲望再一次喧嚣尘上。
他懊恼地坐起身,以肘支额,看着飘忽的灯影长眉紧锁。着相未破,待如何?或许只能以相证相。
移门外候着的和夫听到他起身的动静,猫着腰走进来,伏地汇报着近日监察到的动向。
“结婚?”三岛春明大感讶异,“他同意了?”
“是,汽车夫亲耳听到方家的管家说回去筹备婚礼,又与方家的另一位少爷商量,如何美化那名女子的身世背景。”
“什么背景?”
和夫做事缜密,早将沈芳籍的底细调查得一清二楚。
“哼,”三岛春明嗤笑一声,“他总有些英雄主义。家世敝零的弃妾,他要娶为正妻?绍伦的智慧大概都用在了课业上。”
第二日,他在方绍伦下班的时间,又一次来到了那栋公寓的楼下。时隔两个月,大氅换成了风衣,微雨中伫立的身影仍然矜贵无匹。
方绍伦放缓了脚步,“春明。”
三岛春明转头看向他,目光克制地滑过他的面庞,微微勾起嘴角,“好久不见了,绍伦。”他举了举手中的网兜,里头装着陶瓶、酒盏。
故人携酒来访,方绍伦只能邀他上去坐坐。
公寓的房门打开,一阵饭菜的馨香和浓浓的暖意扑面而来。沈芳籍总是掐着点给他做好晚餐,早春还冷,屋里烧着火盆。
看见方绍伦带了朋友回来,她上前行礼,露出羞涩的笑意,“我去做两个下酒菜。”也不等方绍伦推辞,转身就去了厨房。
“这位是?”三岛春明佯装惊讶。
方绍伦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呃,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
“是,春明,我大概要结婚了。”他垂下头。
三岛春明走到桌边执筷,“绍伦,你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他尝了一口盘中的菜肴,用东瀛语说道,“不过这个姑娘看上去并没有显赫的家世与你相配,你之所以选择是因为她烹调的手艺?还是美丽的容颜?”
方绍伦也走到桌边坐下,三岛春明执壶替两人满上酒盏。
“都不是,她有一颗可贵的心灵。”
尽管沈芳籍一再表明她已无意婚姻,嫁给他作他名义上的妻子,既能让自己衣食无忧,也能为两个弟弟找个倚仗,但方绍伦心里清楚,她是不想他陷入哄骗一个无辜姑娘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