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文翻身下马,拉住缰绳,“三爷,我们先回宅子。”不等张定坤反对,又续道,“今儿已经五月初四了。”
张定坤这才点点头,端午中秋这种大节,大少爷是一定会回月城的。此时赶去沪城,反倒会错过。
两人牵着马回到张宅,赵文吩咐门房烧水,又请示道,“我去找老管家打听一下,方家在哪里过节,老爷子只怕在松山。”
张定坤叫住他,“不急这一时,歇会。”
赵文摇摇头,转身就出了院子。就因为他太能干,张定坤铺开这么大摊子,他是左膀右臂,轻易走开不得,所以回沪城才派了左云。
氤氲的热气中,张定坤靠在浴桶壁上,反复思量左云的供述。
看样子大少爷知道他在曼德勒的动向,如何知道呢?他想到了那些每日萦绕在卢府门前的记者,神出鬼没地偷拍着各种照片。
他看过那些瞎写的报纸,只是当时以为不会传播到国内。现在看来大少爷必然是看见了,从哪里看见?他脑海里弹出一个姿容俊秀、周身却萦绕着阴郁气息的身影。
当初大少爷从东瀛回国,就对国际形势颇有了解,除夕的饭桌上他们还曾侃侃而谈。又如柳宁所说,这东洋鬼子背景不简单,要弄到国际资讯估计不难。
他不禁仰头长叹,自己还是大意了,纵容那些报纸乱写一气。他不信左云说的大少爷变了心,但三岛春明在纠缠大少爷肯定是实情,不然怎么会说“接他吃晚饭”这种话。
张定坤抹了一把面上的水珠,极力镇定心神。不怕,不怕,只要他解释清楚,大少爷是一定会相信他的。这一次他无论如何也要带他走,就算他不同意,打晕也要把他带走,回头哄着求着,大少爷会原谅他的。他攥紧了拳头。
赵文气喘吁吁地走进来,“打听清楚了,老爷子怕热一直在松山住着,几个姨娘也陪在那,明天方家的人都在松山别墅过节。”
“好!”张定坤从浴桶中站起身,飞速擦干身体穿上衣服,“我们上松山去,我来开车,你上后座睡一会。”
松山别墅是方家的私产,特意请风水先生堪舆过,背山靠水,坐落在半山腰。站在庭院里就能俯瞰大片山景,一辆小汽车顺着崎岖的山道蜿蜒而来,别墅里的人自然是看得见的。
但张定坤也顾不得这么多,他要带大少爷走,横竖要捅穿这篓子。他把车停在阶梯下,几个仆从探头张望。
少顷,方家的丫鬟来请,“老爷请您去书房。”
后座的赵文抬起身,“不妥吧三爷?还是等见到大少爷再说。”方老爷子可不是吃素的,派人追杀他们也不是一两回了,而这别墅里必然都是方家的护院。
“先听听他老人家要说什么。”张定坤摆手,只要不使阴招,“明面对上我可不怕他。我正好跟他分说分说,这么多年跟着他老人家也算出生入死,哪里就非得逼到这个份上?”
他跟着丫鬟穿堂入户,上了二楼的书房。
方学群果然背着手站在书桌前,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显然怒极气极,九姨娘丁佩瑜在一旁小声劝慰。
看见张定坤走进门,他随手就将桌上一个盖碗砸了过来,怒吼道,“畜生!你还来干什么?!我家元哥已经成亲了,马上要当爹了,你还想干什么?!”
“我……来看看您和绍伦。”张定坤没想激怒方学群。
可方老爷子显然已经气怒非常,拐杖重重地顿地,“马上给老子滚,否则休怪我不客气!”
“您已经够不客气啦,”张定坤想起被迫跳河逃生的狼狈,还有那“啪啪”打在真皮沙发上的子弹,不免也有三分火气,沉声道,“您三番两次派人追杀我,我是看在绍伦份上才不跟您计较。今儿来,也是想跟您说清楚,您找的那些人撂不翻我,没必要多费手脚多花银钱……”
“我十七八岁就跟着您东奔西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民国十年闹匪乱,是我给您堵的枪眼儿吧?民国十三年,冀西发大水,货跟人都落水里,是我给您捞上来的吧?就前两年,宛城商会混进乱党,我护着您滚桌子底下才算捡回一条命。您就念着这几桩,也不该这么赶尽杀绝……”
他自认为通情达理地诉说,落在方学群耳朵里是挟恩狡辩,“你就有天大的功劳也不该祸害我们家孩子!光这点你就该死!死一万次都不够!”拐杖顿在地上“嘣嘣”作响,又扬声叫人,“来人!”
丁佩瑜花容失色,在一旁低声道,“老爷子您消消气,要顾着自个身体……”
张定坤语气里带上了委屈和决然,“我不是祸害他,我跟绍伦是真心……相好的,婚礼上您也看到了,他愿意跟我走……”
这话捅了马蜂窝,方学群怒不可遏,将书桌上的笔墨纸砚扔过来,抓到什么砸什么,张定坤慌忙闪身躲避。
“反了!反了!还有没有纲常伦理祖宗家法了?!跟你走?老子在世一日,就绝不允许他跟你走!”
张定坤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绍伦孝顺您,可您不能仗着这份孝顺就逼他……”
他蓦地住嘴,只因方学群已经脸色发青、嘴唇发颤,他心叫不好,不由自主后退了两步。再要趋上前,丁佩瑜已经格开了他。
她端起案上参茶,送到方学群嘴边,“老爷子,老爷子,您喝口水。”可转瞬又尖叫起来,“快来人呀!老爷子、老爷子您别吓我……”
顷刻之间,哗啦啦的人群挤了进来。
为着过端午,不光方家的姨娘们齐聚在此,就连方绍玮也来了松山,蔓英、灵波本就带着小含章一直住在这里。
听到这尖锐的叫喊声,一干人等都拥了进来,手忙脚乱地将歪倒在椅子上的身躯抬到一旁榻上。
张定坤心头闪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两只胳膊不由自主地抖了起来。
三姨娘率先爆发出一声痛哭,“老爷!”又急促地喊道,“大夫呢?大夫呢?!”尽管灵波精通医理到底不是大夫,方家请了个老中医随身伺候。
背着药箱的大夫匆匆而来,众人纷纷让开一条道,三姨娘却已经瘫软在地。
大夫上前又听心跳又把脉,掰开眼皮看了看,声音也惊慌起来,“老爷,老爷……已经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