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天申与百转柔肠毫无关联,却也不想目睹挣钱的行当一步步走向衰败。
被晴大新塞了第二个孩子,还是个生活不能自理的痴儿,比起怜悯、心疼之类的情绪,齐天申涌生出的更多是烦躁、厌烦。
见到一个小孩就激发出母性,心生爱意,这种下降头一般的乌糟事,与她绝缘。
纸扎匠没有仵作、缝尸匠等行业,隔绝人烟,经常和逝者打交道。与活人相来往稀少,大多是逝者亲朋好友风尘仆仆前,或泣涕涟涟,或麻木执行。
三言两语间订购好货品,敲定具体的数量、款式,交付的金额,而后钱货两讫。
也有徘徊不前,反复商议、推翻先前的决策者。
小心谨慎地缝补在破布衣兜里的铜板,晃不出几个响。为窘迫的生活拘谨,又试图为珍爱之人在阴曹地府添点口粮,别让牛头马面苛责。
活着苦了一辈子,没道理死了还要穷抠搜地过着日子。
遂购置一大堆烧纸人、纸屋、纸轿子、纸钱,生怕爱人在地底下冷着、冻着,挨饿受苦。
齐天申还没死过,不清楚是否真有酆都阎罗。
相较于焚化的纸片是烧给死者的说法,她更倾向于是留给生者的寄望。表述当下的离别不是终结,为尚存于世的人们换个心安。
很合适娘死爹不爱,甚至被狠心到要将人算计致死的亲生父亲残害的稚子——
祁夜良。
不得不说,他们俩确乎是有师徒的缘分。
齐天申、祁夜良二人共通之处不多,对自身身份的认同当属一个。
他们对裁制纸人的喜爱,多过人情往来交际。与死物打交道的时间,全方面覆盖过与能说会道的大活人往来。
某些方面上,童稚时分就经历了至亲离世,生身父亲迫害的祁夜良,比齐天申本人更沉默,更热爱。像是冰川下流动的水,清凌凌,含坚冰。
少数两两相望,只剩缄默的时岁,齐天申瞅着不曾开口说过一句话的弟子,认真反思起自己做的是对是错。
假如在接到这个孩子伊始,她就积极地参与他的生活,不理会他的个人意志,假扮热情洋溢地挤进他私人空间,为他开解心中烦难……
他的性子应该会阳光许多,而不是如今这般阴郁晦涩。
作槐安城经年累月下个不停的秋雨,洒落在行人肩头,街头巷尾都是被雨水浇打出的潮湿。
时移事去,多想无益。她若能轻易会为别人而改变自我,付出牺牲,她就不是齐天申。
齐天申将傻愣愣,充其量能做到下雨天往家里跑的解裁春,扔给外貌上比她大三、四岁的祁夜良带,内心没有生出一丁半点的负担。
她依着那点可有可无的情谊,捏着鼻子,从唯一的好友那领过女童,是一回事。能不能养好,要不要养好,是另外一回事。
往昔以为能天长地久的友情,年岁逝去,比随着溪流奔走的落花更没记忆。
太平盛世也罢,战乱时代也罢,多的是生下来无人管教的孩童,没办法自给自足,丰衣足食,迟早只会沦为沿路饿死的饿殍之一。
勉强留在她这苟延残喘,也会在其他阴险狡诈的地段汰劣留良。
齐天申和晴大新两人,一个常年和纸人打交道,一个经常和七大姑、八大婆打交道。能相提并论的相似之处是不靠谱的师父,养出来了极其靠谱的徒弟。
就是沿袭了师长的弊端,青青幼苗的长势有些歪。
“给我的?”
从昌府
领回扎彩坊就没主动说过一句话的少年,忽然开口,听在齐天申耳里,无异于惊天大雷,平地一声响。吓得她就差当场给人毒哑。
长久未开口的少年,嗓子眼含糊发出的响动,组合成干涩的语句,有如在一口枯竭已久的枯井里打捞泉水,拽着粗糙的绳索拽上来的空桶,半道贴着石壁来回晃荡,敲打人的耳朵。
“对,给你了。以后就由你负责。”乐于甩手不干的齐天申,拍拍少年肩膀。
责任的交接脱手成功,并不等同于就能轻松。
祁夜良抱着被塞到他怀里,仍旧只顾着啃芙蓉糕的小孩。女娃娃不哭不闹,乖巧地坐在他膝上,两颗眼珠子都要钻进新出炉的糕点里边。
少年深黑的瞳孔一点点明亮,如晦暗无明的长夜里,有人手持着炽热的火炬,点燃郁抑不申的篝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