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祖宗,”立刻有小太监围过来,以帕为其拭汗,说,“您日夜不离身地服侍皇上,自个儿倒快要累趴下了。”
“万岁爷得此噩耗重病不起,我随身侍奉也是理所应当。”荣慧眯眼望着阴沉浓云,在浓重雨水气息间,忽然向小太监招了招手。
小太监立刻弯腰前凑,附耳至他嘴边。
“丧礼期间,衍都一切玩乐均得停了。”荣慧说,“皇上眼下昏着,可二皇子今在何处呢?”
小太监心领神会,拔腿就要去找。
“慢着。”荣慧叫住他,轻声细语道,“这事儿可不是我想起来的,功也落不到你我这等阉人身上。噩耗以来,内阁首辅方大人惦记皇上,可在阁中待了整整两日,衣带都未解呢。你赶紧差人,给方阁老送些吃食去。”
云层间滚着闷雷,衍都天低得似要倾颓。小太监顺势跪倒,应声道:“多谢老祖宗点化!”
***
太子身亡一事如浪如潮,席卷了整个大景,那巨浪啸卷过去,打得许多人心神惊惧。朝中新党尤其愤恨,怀州楼氏更是一蹶不振、元气大伤。
消息传到阳寂城时,已是二月中旬。
西北边境同样卷着浓云,惊雷炸响间,雪白狮子猫一声惊叫,从李程双怀中挣脱时,留下半根带血的指甲。
李程双面上的愕然丝毫不掩,她同季瑜一起看着侍女连星,怒道:“你说什么!众目睽睽之下,太子死于硝石爆炸?”
“千真万确啊夫人!”连星连忙跪倒,哽咽道,“太子压根儿没走到伊清县,便出了这样可怕的意外。主家那头也是措不及防,老爷现已负罪入京,只能先请辞自保了。”
“父亲乃巡南府五州总督,因太子之死致仕后,何日才能再启用?”李程双恨声道,“大业在即,阿瑜不能缺乏助力——连星,你即刻去寻老爷,让他及时同宿州温氏取得联络。”
连星领命而去,季瑜偏头,问:“母亲,这种时候,我们为何要父亲主动联系兄长母家?”
“逐鹿难为,吾儿年幼。”李程双说,“父兄外祖,乃至兄长血亲,均可为你所用、为你铺路。成大业者要懂得借力,亦应懂得示弱藏锋,你知不知道这个道理?”
“我明白了。”季瑜微微颔首,说,“太子死后,父亲不得离开封地,我便应同兄长一起去衍都奔丧。等到了衍都,阿瑜便该因舟车劳顿,再度生病不出了。”
“好阿瑜。”李程双笑着摸过他眼角眉梢,轻声呢喃道,“吾儿懂得隐忍,定能成大事。只是这么些年里,那坏身子的药味道苦,实在委屈你了。”
***
阳寂往衍都一千三百余里,季邈骑马在前,季瑜病弱在轿,前者勒着缰绳抬头,随乌鸾一起望尽远方天色。
翻过祈瑞山便至衍都,这条路他十年前被迫走过,如今再来,已经全然改换了心境。
一切竟然真如司珹所说,太子薨于南巡,死法甚至如此可怖。别说百年大景,再往前千百年间,也鲜少有这样惊世骇俗的事情——可也唯独死法这一点,季邈想不通。
太子之死带来的影响太大,巡南府蓬州上下官员几乎全换了血,连带李含山请辞,瑾州李氏也元气大伤。李氏会做这样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么?
季邈决计不信。
若太子身亡之事并非李氏所为,那就证明一定暗中存在第三股力量。这股势力是敌是友?又究竟会在何时同他产生交集?这些事情均属未知。
谜团接二连三,尽数压在季邈肩上,坠得他心口沉郁。唯一的好消息是,莫约半月前司珹传信,说自己已经动身往衍都去,而今三月将至,自己也终于抵达衍都城门前。
他在细雨中仰首,看衍都威严古朴的城楼。
离别不过一月半,竟能让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冬日尽而春草深,衍都此刻遍开垂丝海棠。肃远王府队伍打马过金街时,院楼探出花枝,雨中海棠清幽,半遮半掩地低敛着蕊。
司珹现在何处呢?
季邈不知道。他今日着紧衣劲服,骑在马背上,被细雨打湿了眉眼与宽肩窄腰,萧瑟也难掩少年人的蓬勃。
带着肃远王府的队伍,季邈没法立刻就同司珹相聚。可想念是种很奇怪的东西,越是近在咫尺,人就越是心痒难耐,乃至坐立难安。
近乡情怯如此,久别重逢亦如是。
楼阁私宅在后退,街巷素带也在后退,队伍后面的戚川赶上来,附耳间小声道:“主子,已经派人去户部尚书府联络温大人了。若一切顺利,安顿好之后,明晚便可相见。”
说话间,他们刚好转过金街第二个拐角,准备穿过大员私宅汇聚的景丰巷,到自家京中王府住处,随后再往宫门去。
“此事全权交由你安排。”季邈顿了顿,“再差人私下打听探寻,看看司。。。。。。”
巷中倏忽起了风,垂丝海棠花随风而转,掉到了季邈前襟。
季邈下意识抬眼,他望入细雨,就被鼓动着的白衣一角迷了眼。
“这位将军。”
司珹在私宅二楼榭阁间,探身支出了窗。竹骨折扇挡住他半张脸,可雨丝仍旧沾上他睫毛,小珠粒随着眨眼轻轻晃。
垂扫的眼眸中敛着水波,季邈觉得这一眼远胜雨中海棠。一如对方初见时候的风情百转,却只有细腻沉静,再不见惊惶与无措了。
他此刻只想仰视,同司珹紧紧四目相对。
那楼上的人衣袍素雅,腕色皓白。他在对视中,懒恹恹伸出手,声音轻软又温煦,朝着季邈开口道。
“我的花,落在你身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