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珹终于得了这句允诺,却没急着动作。他闭了闭眼,沙哑地唤了一声。
“季邈。”
“嗯。”
“季邈。”
“我在这里。”
司珹喉结滑动了好几下,季邈觉得他在这刹那好脆弱,似乎有千言万语要倾吐。可司珹又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只说:“温老还在等你。”
“折玉也想亲人了是不是?”季邈掌心还托着他后脑,“前些天我听舅舅讲,他将你作为外姓子收入了温家。你既然唤他舅舅,如今想叫外祖,便也叫吧。”
司珹不说话,埋首将额头抵到他胸口,小小声“嗯”了一下。
季邈在这个动物似的、依偎取暖的姿势间叹了口气,问:“要不要一起回去?”
司珹犹豫片刻,还是摇了摇头。
季邈低头,轻轻啄一啄他的发顶。
“睡吧。”
***
五月将尽,衍都热得不像话。季朗生辰宴当天尤甚,群臣候在大殿里,龙涎香内浑浊着无处蒸腾的汗气。
沿边柱下俱镇满了冰盆,宫人手执大扇拍打不停。帝后高居阶上,文臣武将分立静待,皇亲国戚先落座,季邈同季瑜临桌而坐,戚川立侍旁侧,也执一把蒲扇,挡住了季瑜的视线。
“主子,”戚川隐秘地贴近,将好些官员所处站位讲给季邈听,解释道,“这些人从前均为温老门生,其中好些,温老已私下邀约会见过,主子心中得有数。”
季邈啜了口茶,又捏起颗荔枝抛给他。
“嘴馋了就直说,”季邈没收着声,佻达地问,“吉时将至,殿下还没到呢?”
“许是有什么事,耽搁了吧。”
开口的是季瑜,他一说话,戚川与汤禾都自觉地朝后退了几步。兄弟二人间视线无阻后,季瑜继续道。
“荔枝乃江州特有贡物,须得快马加鞭北上送至衍都,一颗贵比千金。兄长倒是潇洒,毫不吝啬。”
“戚川乃我亲卫,跟了我这么多年,”季邈说,“一颗荔枝而已。难道阿瑜平日待汤禾,连这种小事也要计较?”
汤禾连忙前跨半步,恭敬道:“世子说笑了,公子待我自然也是毫无保……”
说话间磬声响,司礼监太监也骤然拖长了声音唱喏。
“二皇子殿下到——”
殿内静下来,百官的眼都望向门口,就见朱红门槛前晃出了一团明黄色。
季朗今日生辰,戴的是十二珠条流冕。流珠重,走动间压弯了他的头,细细碰撞叮当作响。季邈眼见着他停下步子整理仪容,又见他双手紧紧贴腹,拢揣着进了大殿。
殿内寂静,惟有脚步与流冕轻晃声。
长治帝面色沉沉,把着龙椅的手没放开,反倒握得更紧了。
衍都文官朝袍面圣,揣怀步行时,一向须得拱手至前襟处;武将窄服进殿,卸刀后往往赤手垂行,直至参礼后再拜。可唯独先太子季琰不同——他自幼养在长治帝身侧,儿时父子间亲昵的习惯带入朝堂,方才作这般贴腹状。
季朗在模仿。
季朗走得谨慎,刻意放慢了步子。他本没有这般耐得住性子,行走间也多少冒冒失失,今日却垂首缓行,硬生生压住了焦躁。
季朗心下紧张,咽了口唾沫。
没人悉心教导过他殿上礼仪,可这喜好是他自季琰从前身边太监处打探来的,应当万无一失才对。
殿下却怎生如此安静?
季朗觉察出一点不妙。他太熟稔这种微妙的、被厌弃的氛围。从前他在慕嫔宫中,被抱着去参加宫宴时,蜷缩在宴席一角胡吃海塞,就在其余后宫嫔妃脸上感受过轻蔑。季朗被慕嫔拍掉手里的肉饼,对方胡乱揩着他的指,嫌他丢人似的,又将他塞回到屋子里。
他在角落里抓皱了衣袍,咒骂慕嫔心肠歹毒,活该受到冷落。
但那分明已经属于前尘了。角落里的季朗站起来,蓬州晨曦里的季琰倒下去,从此他便是大景唯一的储君。已经故去的太子夺不回,孟妃肚里尚未出生的小杂种也夺不走。
他分明已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季朗思及此,终于重新挺直了腰。最后几步路他快行过去,仿着从前太子的模样跪倒,那流冕磕到大理石上,声儿响,季朗只好扯着嗓子喊,用言语遮盖过去。
“儿臣叩见父皇!”
长治帝没应声,只目光沉沉地盯着他。
沉默一会儿后,季朗越来越紧张,他掌心渗出点薄汗来时,总算等到了回应。
说话的却是楼衔月,大景皇后声音雅丽,温和地说:“二殿下,陛下已经点头了。”
点头,可他一直埋着脑袋,怎能看见长治帝究竟有没有点头!季朗咬住后槽牙,拍拍袖袍站起来,已经跪皱了胸前团龙纹。
今日分明是他季朗的生辰宴,可各种仪式匆匆而过,季朗只能有些憋屈地落了座。他看文武百官觥筹交错,又见季邈季瑜两兄弟毫无交流只管吃菜,最后他抬首,仰望须弥榻上的帝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