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州近些年盗匪猖獗,季邈此前也听闻过,却料不到怎会有贼人如此大胆——不过出衍都五十里、刚入安州南线内,山匪便如噬稻之蝗一般扑上来,敢截朝廷命官随携的粮草。匪徒密密麻麻,竟达百人之众。
温家随行护卫均拔了刀,待季邈林中疾驰斜刺重围,突入队伍前中心时,司珹正将一杆长枪|刺入盗匪咽喉,他挑枪抹一把血,转身便瞧见了季邈。
司珹一滞,下意识道:“寻洲。”
季邈没应声,甚至没同人对视,只横刀扫开了司珹斜后方偷袭的两匪,勒马仰蹄间,季邈方才朝司珹睨去一眼。
“司折玉。”季邈面无表情地说,“你挺能跑啊。”
司珹喉咙里灌满风,厮杀与碰撞声近在耳侧,他却好似什么都再听不见,什么都再看不着,他迎着季邈的冷睨,艰涩地说:“我……”
下一刻,季邈以指拨鞘,猛地前推,砍翻扑飞而来的一人,血溅到二人颊边,季邈却只抹了自己的脸,问:“还剩多少人?”
“五十上下,”司珹没擦那血,任它缓缓淌下来,“舅舅等四人俱在马车中,简公子尚且连行走都困难。有近卫贴身护着——此次为护送岱安先生,我们多带了些侍从,如今方才堪堪可应对。”
季邈说:“你也回马车附近去,守好舅舅一行人。”
司珹轻声问:“那你呢?”
四下血浓稠,同赤天红地融为一色。季邈视力极佳,根本不会被这样的混乱侵扰,他皱眉抽了马,直奔匪兵对冲最猛处,平静道:“你们都私下商量好了,何必再来管我?”
司珹的发被这阵风吹乱掉,他伸手去抓,只虚虚抓到了苍茫暮色里的一缕余晖。
日沉西山,白日彻尽了。
***
山匪的尸体被推到道边,残存的活口被捆住四肢堵着嘴,塞在牛车杂草里。夜色浓稠,和血一起粘黏了山道。队伍行进的脚步疲倦又沉重,像挤开重重叠叠的羊肠。
司珹没再回马车,他同季邈一样骑马在侧,双方却都没有说话。
沉默。
沉默中马蹄与车辙声重复地响,偶尔有咳嗽与低语,和蝉鸣一起遥遥随风入耳。司珹踟躇许久,方才轻轻唤道:“将军。”
季邈揩尽了剑上的血,一声不吭地缠着新缑。
司珹凑近一点,软着嗓子说:“寻洲。”
季邈不说话,开始重绑自己的臂缚。
司珹垂下眼,微不可闻道:“我伤着了。”
季邈这才抬起头。
“伤哪儿了?”季邈说,“随行府医在车轿里,你自己钻进去拿药。”
司珹抬首,在凉煦的流风里,同他四目相对。
后者又收回眼,说:“驿站就在前头,我洗净血腥味就回衍都。明日和安州衙门那边接应的人碰上,你们就安全了。”
季邈行随言动,做事干净利落。一行安置好后,他同温秉文几人短暂聊了聊,就上二层浴间去冲澡。待到掀帘而出正欲下楼时,被司珹堵了个正着。
司珹虽未参与方才的谈话,却也只匆匆洗了洗。这会儿他头发完全没擦,系着浴袍,整个人都显得湿漉。
“寻洲,”司珹用同样湿漉的眼睛望着他,说,“我们谈谈吧。”
季邈最终被这泓水波浸润了。
他跟着司珹回了房,独自坐在小竹案前,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司珹却将那小桌案挪开一点,季邈瞥眼看见了,就问:“做什么?”
“寻洲,”司珹温驯地说,“我留下的那封笺,你看见了吗?”
“嗯。”季邈喝着茶,“敷衍得还算用心。”
司珹扯了扯他衣角,闷声说:“不是敷衍。”
季邈快被他气笑了,他仰面喝完茶,将那杯子搁到竹案上,攥着司珹的手抬起来,说:“字里行间句句大义,所思所想俱是全局。先生若为谋士,自然算不得敷衍主君,甚至可称思虑周全赤胆忠心——可你怎么偏偏不敢当面言说?”
司珹不说话,侧脸在他手背上蹭了蹭。
“撒什么娇呢司折玉。”季邈冷声道,“走的时候不是挺果断,这会儿你又服什么软?此去越州至少整整一个月,你倒够洒脱,没支会我只言片语不说,连那信里都没有多余的话。衍都纸墨够贵啊,怎么连先生都用不起了?”
“阿邈——”
司珹拖长了尾音,季邈屏息凝神地等,却最终只听见他说:“……你歇一晚,明早再走吧。”
季邈脑中绞紧的弦,终于彻底崩断了。
“好啊。”
他磨着犬齿猛然前倾,觉得浑身的血又沸起来——几日前司珹不愿意,他没继续逼迫,想的原是再给司珹些时间,等到司珹点头再说别的。他还记得司珹情绪崩溃的那一晚,泪水与抽噎都像刀一般片他的肉,敲着他的骨,季邈记住了那夜的一切,记得那个梦,与司珹苍白的脸。
他还记住了此后的种种,记得对方有意无意的回避,记得小阁楼睡梦中的回应。
“阿,邈。”
许多事情,都在将他引向一种无比荒谬的推测。
……或许在梦里,司珹正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