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子距离在金街几十米时,司珹拨开轿帘,遥遥看见了兵马司与禁军。
季邈出声叫停了车夫,卫蛰便换衣跑出去。好一会儿他回来,跪禀说:“主子,金街封了。”
“说是半月前那场瘴疟没下去,已经断断续续死了几十人,昨日更是一口气没了八个。清晨太医院遣人来看过,早上便封|锁,不让再随便出入了。”
“瘴疟?”司珹蹙眉,“暑气深时多瘴疟,如今天气凉了,怎么反倒更严重?”
“说是因为尸体处理不善,腐烂生了秽物。”卫蛰说,“如今整条街中生病商户不在少,还有好些世家子弟也染上了。就连方家小儿子、方沛文幼孙也发起烧,据说已有太医去瞧看了。”
“那便改道连安大街吧,”季邈说,“那边有家药铺也不错。”
临到配药抓完,入温府时午时已过。季邈提着药包,刚翻上侧墙,便见中庭府丁来来往往,穿梭于游廊间。
墙根下立着司珹,还有个毛绒绒的脑袋扯着他衣袖,一大一小闻声仰面。
季邈跳下去,温宴就蹦过来:“小叔叔,你可算来啦!”
季邈揉揉他脑袋,问:“府里这么热闹?”
“对呀,”温宴想看那药包,却因季邈的故意够不着,小家伙不屈不挠,奋力说,“曾祖就快要七十五大寿、父亲说,咱们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办宴席,可是也得好好准备,马虎不得的!”
季邈将药包塞到他怀里,同司珹对视一眼,均在彼此眼里瞧见了喜色。
温泓生辰竟快到了!
前世此时,司珹正在宿州为其守孝。今生季邈也同样未曾经历过,他瞧见司珹眸眸一亮,就握紧了司珹的手腕。
“小宴,你父亲和曾祖呢?”
温宴想了想,说:“早上我起来时,父亲已经不在府中了。听十一哥哥说,他是被召进了宫。”
“外祖早些时候用了饭,如今正在房里歇息。”
司珹与季邈并行游廊下,二人手还牵着,临到进屋前方才分开。司珹恭恭敬敬叩了三声,门随之而启,竟是温泓亲自来开的。
温泓今日着靛青色长袍,白髯一飘,精神瞧着很不错。他一见俩人便露出笑,又将视线落到司珹身上,拉过他的手,说:“小珹,好些日子没见你。”
司珹下意识想躲,可到底没将手缩回去,只乖巧应了句:“外祖。”
“天气这样好,”温泓忽然道,“我也憋在这府里好几月了,闷得慌。择日不如撞日,小珹便陪我这把老骨头,出城靠山散散心吧。”
季邈稍怔,连忙问:“那我呢?”
“你没法与我们同路而行,自然是留在府内,协理近来事务。”温泓问,“我同小珹谈心,你非得跟着做什么?”
季邈被他训了一下,虽未曾料想,心里却是畅快的。他又看了司珹两眼,方才转身离开。
温泓共司珹乔装,二人同乘一轿伴作寻常祖孙样,很快出了城,往西南方向祈瑞山去。
是日秋高气爽,惠风和畅。入山道后司珹便挂起帘,温泓坐在轿内,沿方寸间的山色一路远望。
祈瑞山曲折,山巅接云处,远远盘着个黑点,应是野望放风的乌鸾。
“五十年前我入衍都,走的就是这条道。”温泓说,“那会儿我也才二十几,和你如今差不多大。我背井离乡,辞别宿州连明城,来这衍都赴科举、展宏图。”
他目光挪动,落在司珹侧脸上,和蔼道:“那会儿嘉和帝正值壮年。如今世人皆知科举新政乃是长治帝治国改革所得。但其实科举改制,在嘉和年间已有了雏形。我也算是最早的受益者之一。”
“那会儿晋升途径远比现在更逼仄吧。”司珹心下微动,说,“您……”
“是。”温泓笑了笑,“我儿时,咱们温家乃是宿州地方小世家,远远称不上鼎盛,怀州楼氏亦如是。可嘉和帝有心想试行,到底重用了我与楼怀瑾。”
“我和他分为当年科举榜眼与探花。我们那年的状元更是才惊绝艳,可惜天妒英才,他早早因肺痨离了世。”温泓说,“此后我和楼怀瑾共在朝堂,相互辩了几十年。”
司珹认真听他说往昔,心下一片柔软,觉得温泓真真将今生的自己也当做了孙儿,才愿意同他一起出城散心,还愿意告诉他这些事。
他的惶然早被安抚得七七八八,搁在膝上的手也逐渐放松,不再板正地端坐。
温泓看在眼里,若无其事地继续说。
“四十多年前,我在衍都成了家,有了伯涵和澜妹两个孩子。我仕途还顺利,宿州本家兄弟也多多少少乘到了力,我便觉得此生很完满。抱负得展,妻儿在侧,家族兴旺。”
“直到二十六年前,嘉和帝一纸婚约,就定了下来,叫彼时十五岁的澜妹今后只能远嫁西北,我与夫人都舍不得她。”温泓顿了顿,涩声道,“成婚一年后,澜妹的死讯传回。你外祖母身子本就弱,经此打击一病不起,很快跟着她去了。”
司珹喉间滑动,想要说些什么。
他垂着头,最终只微不可闻道:“……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