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扬的朗笑自面纱后脱口,瑞丹发觉寸瑶盯她的视线太过笃定,索性将伪装的面纱扯落了,露出戏谑意味鲜明的容色:
“哟,孤还寻思,苟活的华王余党中谁有本事逼死孤的爱徒,原来是少年状元啊!当初那些废物下属没在北逃队伍里截到你一并解决掉,实乃孤的一大败笔。”
闻声,寸瑶悄然将手背去身后攥成拳,只觑眼打量着她,没有半点回嘴的意思。
听这口风,呵,昔年华王、靖安侯府和靖安军中惨遭流放的臣属随从们在半途遭遇的毒手,大概率和这位外邦国君脱不开干系了!
瑞丹见她不语,缓步迈下轿辇,故意靠近寸瑶几步,讥讽道:
“你们楚人不是最讲风骨?怎么,江祎害了林家满门,林瑶的骨灰都没落葬,你如今居然肯为她效命?骨气呢?就没想过一命呜呼后如何与林瑶解释?你有脸下去见她吗?谢翊安?”
寸瑶微偏头冷笑了声,再回眸,神情依旧泰然:
“国主提这些作甚?今日在下是来谈判的,您若拎着旧事不放,在下不介意当着您众多随员的面,讲讲您潜龙时在楚廷是如何卑躬屈膝、讨好楚帝的。”
话音未落,瑞丹眼底因上了年岁堆叠的眼袋,已鲜明地颤动起来。
俩人站位太近,寸瑶眼见此景,下颌无声抬高几分。
这位国主如今再风光,年轻时隐姓埋名混迹大楚朝廷的窘迫事儿也是遮掩不掉的。
此事,说来话长——
绍天帝末年,迟暮的帝王曾广招天下奇人相看地宫营建有无不妥,瑞丹即是以云游道人的身份应召入宫,凭广博的堪舆学问和营造才干,博得了绍天帝青眼,监修皇陵足有三载。
彼时的南藩国主还是瑞丹的长辈。寸瑶时任鸿胪寺卿,多少掌握些外邦情报,知晓瑞丹并非前任国主之女,按大楚习俗论,该是姨甥关系。若非王女殒命,王位轮不到她。
也就是说,瑞丹扮作道人潜入大楚时,充其量是位郡主,政治动机有限。不过也是巧了,此人入宫当年,南国发生过一件大事:国主独女统兵北上进犯楚疆,被靖安军拿获押解回京。
而绍天帝指派审问王女的官员…恰是靖安军统帅:华王江嬛。
华王接掌靖安军时尚未满双十年华,为免军心不服,她奉行的乃是霹雳手段。于是,当急于建功的少年亲王遇上敌国高傲倔强的王女,结局可想而知:
王女拒降,不吐军情。国主无法接纳交换女儿的巨额筹码,放弃和谈,最终判王女枭首示众。
瑞丹,就是在王女殒命三个月后,活跃于京城的。
寸瑶暗自回忆着这些前尘,此刻终于恍然彻悟,三十年前的惨剧缘何发生了。或许,瑞丹北上大楚,从始至终的所求,只在“复仇”二字。
而她为复仇忍辱负重扮演“云游道人”的经历足够凶险,亦不堪回首,可能也是登临王位必须的条件,所以这位如今的君主痛恨提及过往,这才会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拿捏到变了脸。
俩上了年岁的人,就这般杵在燥热的密林里,无声较量半晌。
“废话少说。”最后是瑞丹熬不住先破了功:“谈判筹码交来。”
“请您先交出宸王,”寸瑶不疾不徐地谈条件:“我朝太后明令,要带回活生生的宸王。若她死了,在下带回个尸首交不了差,这筹码就不能给了。”
瑞丹满不在乎地谑笑道:“这山下就是孤的地盘,你最好识相点,孤先验货。”
此言一出,林中灌木间骤然起了些窸窣动静。
寸瑶余光扫过去,阳光所及之处,有数道寒芒刺进她的眼底。
有埋伏。
身后默然良久的安芷突然咳嗽了声。
见状,寸瑶赶紧开口:“表面和谈,实则暗埋伏兵,这招数烂大街了。国主您以为,在下是吓大的?在下敢来,就没指望回去,这些唬人路数免了吧。”
说着,她抬起眼,坦然从容地打量瑞丹,适时抛出诱饵:
“倒是您,风烛残年仍有旧恨仇怨没了,辛苦栽培的徒儿也已先走一步,您当真舍得失去这次机会?与我朝太后谈条件的荣幸,您此生仅此一次而已。”
入皇陵目睹传位诏那天,她是抱着决绝赴死之志去质问江祎的。她苟活至今,心中一直有个执念,希求弄清当年华王与林府“谋反”真相;也固执地想印证,她读遍圣贤书后所忠的君,不是杀伐无度的混账。
寸瑶至今忘不掉,江祎听到她复述诏书内容后错愕惊骇的表情,那份震撼可能是太后始料未及的,以至于她失态到捶着病榻怒骂:
“该死的言锦仪,竟敢欺君!该烧的东西居然敢私藏!”
后来,颜面扫地的太后自问,对待寸瑶这等一心求死之人,没有演戏遮掩的必要,便将绍天帝驾崩前后的始末尽数吐露:
江祎即位时,虽有畏惧言锦仪威逼的顾虑,但那份假圣旨太逼真,她确曾误以为绍天帝临终前对江嬛失望,反而中意她这伴华王长大的磨刀石了。
直到,她怀着豪情壮志住进先帝寝殿,从御榻的背靠阑干中,意外抖搂出这卷刺眼的“传位诏”,【江嬛】俩字入眼,令她顿觉五雷轰顶,一病不起,坐拥从龙之功的言锦仪顺理成章把持了朝政。
那一刻,江祎了然,她只是言锦仪操纵于股掌的傀儡,而矫诏的龌龊事亦出自言锦仪之手。那么…构陷江嬛并剿灭华王和林家党羽,才是乱臣的本来目的。
这半生,江祎呕心沥血夺回江家皇族的权柄,亦坚持秘查言锦仪的同伙,毕竟篡权事大,一人难谋。可惜,半生荒度,她没查到要紧线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