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前后的雨初时淅淅沥沥,下了个把时辰开始转急。伴随隐隐的雷声,雨点小碎步般踏落江上,绿如明镜的水面霎时皱起了无数小荷叶似的波纹,层层叠叠荡开去,在渐急的流水里破碎成起伏的碧波。
艄公摇着小船,一手扶住斗笠,朝船舱大声喊道:“两位客官,前头有座镇子叫凤凰集。这雨一时停不了,你们若不赶路,可以上岸先歇息半日,明早再走。
温惜花和沈白聿低语两句,笑答道:“既然如此,请往凤凰集靠岸吧。”
风雨中,小船摇晃着靠近船坞,艄公四下看看,暂避的船只已停得满满当当。只得放开摇桨,利落地拿起近旁的篙杆拨开周围挡路的船头,将右舷靠在一艘近港的货船边,朝蹲在舱口抽着烟袋的船老大吆喝道:“有客上岸,借你家的地方过过道!”
船老大拿下嘴里的烟杆,朝他点点头,重又闭上眼,悠闲地靠在粮食袋上吞云吐雾。
艄公把船板一搭,转头向两人道:“两位,下雨靠岸的船多,你们就沿着这里走过去吧。”
温惜花点点头,顺手递过船钱,问道:“船家,有没有纸伞,卖我们两把。”
艄公摇头道:“行船走海的,纸伞哪里挡得住风雨,你们也莫急,上了岸找那些一时半会走不了的客商押两顶斗笠两身蓑衣,到了客栈再差人还回来就是。”
沈白聿跟着温惜花走出船舱,道:“还好,春雨虽急却不大,淋一点也无妨。”
艄公笑了,道:“雨是不大,但淋久了寒气入体,异乡飘零为异客,英雄最怕病来磨。别怕一时麻烦,省得更多麻烦。”
温惜花已经跳到了对面货船,站在船板一边伸了手来扶沈白聿,笑道:“谢你良言,我们上岸就去找人押蓑衣斗笠。一路蒙船家照顾,再会了。”沈白聿摇头格开他的手,也两步跨上对面船,船老大任由甲板被他们上下踏得左右摇晃,也懒得睁一睁眼。
艄公收起船板,朝两人挥手道:“客官慢走保重。”
拿起篙杆,艄公放开嗓子吼了句“开船啦”,小舟离开了船坞,在斜风急雨中渐行渐远,只传来几句嘶哑走调的号子,似乎是:“上水分江一身胆,下水滩多一身汗,修来上船前世缘,下船转眼各离散。哎嗨,手握两桨我不怕,穿江跨海万重山。哎嗨,手握两桨我不怕,穿江跨海万重山……”
两人站在船坞听那歌声远去,发了阵呆,才想起去找人借斗笠蓑衣,穿上以后又忍不住相互嘲笑了半天。这么磨磨蹭蹭地终于问好路走到凤凰集唯一的客栈鸿雁楼,雨已渐疏,黄昏的斜阳自云层中半遮半掩地露了几缕霞色。
站在檐下脱去斗笠,温惜花笑道:“不知不觉又是晚饭,一天别的都可以少,只有这三顿是少不了的。”
沈白聿把蓑衣拿在手里,本待回话,忽然看着他噗哧一声笑出来,道:“你知道自己现在像是什么?”
温惜花低头拿眼尾扫了身上的蓑衣一遍,忍不住笑嘻嘻地道:“我知道,就像一个圆圆滚滚的大酒坛——可惜啊可惜,世上哪里找这么潇洒迷人的酒坛子去。”
沈白聿大笑道:“世上哪里找这么老脸皮厚的酒坛子去。”
说笑间进了鸿雁楼,大厅共八张方桌,已坐满了大半,中央一桌坐了七八个江湖人打扮的大汉,正在喝酒划拳,吵闹非常。还有几桌像是投亲赶路的客商,带了女眷的有,都是男子的也有。两人找到远处一张稍微清静的桌子坐下,温惜花招呼小二道:“来四个你们这里最好的菜,两碗白饭,一壶烧酒,一壶茶,你们有什么茶?”
“客官,小店简陋,只有毛尖、黄芽和云雾,云雾倒是雨前的新茶,要不要尝尝?”
沈白聿道:“就云雾。”
温惜花又接道:“还有没有上房?”
小二道:“有,客官。这里最好上房是给带家眷的客商准备的,分外间里间,整个鸿雁楼就这么一间,还空着呢。”
温惜花道:“那就这间吧。”
小二点头道:“小的明白,先上菜,两位吃完我再带你们上去。”
没多会儿功夫酒菜已经上齐,沈白聿的茶也沏了上来。有两桌客人已结帐走人,不知何时又从楼上下来一对男女,就坐在两人左近的桌上。
温惜花坐在对面,见沈白聿茶杯举到唇边,眉头皱起,便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望了望。
这对男女语态亲密,想是夫妻。男子穿了件深蓝棉袄,三十开外年纪,颧骨高耸眼窝深陷,胡子拉碴脸色铁青,本已不太好看。加上右唇还有个伤口,脸便显得有些歪斜,活像个痨病鬼。女子年轻几岁,一身淡青色劲装,腰间系着条同色带子,更勾勒得曲线毕露。脖颈修长,肤白如玉,杏眼小嘴,虽然算不得绝顶美丽,但是顾盼间眼光明亮,英姿飒爽,自有一种无人能及的爽利果断。女子挽了头发,随随便便拿三根银簪插在脑后,含笑看着身边的丈夫,纤细的手坚决地放在男子拿酒杯的右手上,摇了摇头,像是劝他不要再喝。
转过头来,沈白聿已经喝下半杯茶,奇道:“他们是不是……”
“是。”温惜花点头道:“这两口子公不离婆,秤不离砣,从不落单。只是他们直属刑部,向来只在京城附近办案,怎么居然到了这里。”
沈白聿悠然道:“我只晓得,很快就有人要倒大霉了。”
温惜花眼角余光瞟到大厅中央那几个大汉,他们正朝着那对夫妻的方向窃窃私语,肆无忌惮直冲那女子上下打量,目光露骨,飘出几句“小娘子”“谁先”,时而暴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大笑。
那夫妻二人也端地是好定力,虽则近旁的对话越来越嚣张,越来越不堪入耳,却只似没有听见。
女子按住酒杯,柔声道:“大哥,你今日已经喝过三杯啦,男子汉大丈夫,答应我的事可不能不作数。”
男子咳嗽两声,隐有肺音,无奈道:“再一杯,就一杯行不行,你也知道一下雨我的骨头就闹,不喝点儿烧酒它们简直要造反。”
放松了手,女子秀颔微低,思量半晌才点点头。
男子简直是得了赦令,一面倒酒一面不忘朝妻子恭维道:“就知夫人你体恤我。……呃,再多喝两杯行不行?”
这人赖皮起来怎么跟孩子似的,哭笑不得地扳起脸,女子道:“不行!”
男子吃了个闭门羹,知妻子都是为了自己着想,也没胆子再硬缠。只好嘿嘿一笑,摸摸下巴,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杯酒,道:“无妨无妨,总算多少赚了一杯……”
看他小口小口啜着酒,恨不得把一口分成几十滴的模样,女子又好气又好笑,摇摇头开始吃饭。间或给男子挟菜,望着丈夫的目光柔和之极,爱怜横溢。温惜花英俊,沈白聿冷傲,本是极出色抢眼的人物,靠门桌边两个女子已绯红着脸偷偷瞄过两人不知多少眼,她却像根本没注意,连眼尾也懒得向旁人看上一眼。
明眼人都已看出两人中男子是不会武的,女子虽有些武功底子,却也不知深浅。看夫妻两人平平常常,毫无防人之心,连刀剑也没带,便知不是跑惯江湖的。几个汉子想是见他们夫妻木无反应,愈发放肆,嘴里不干不净的话更大声了。
那女子微皱眉,缓缓放下筷子,叹道:“大哥,对不住,我一刻也忍不了啦。”
男子喝了半天总算将那杯酒喝干,还在意犹未尽地不停用筷子去杯底蘸,只怕少喝了半滴,听她这么说,只得放下筷子道:“你这火爆脾气真是一辈子也改不了,出门在外……”他话还未说完,那群汉子却说出个粗俗不堪的荤笑话,边笑还边直勾勾盯着女子的胸脯。女子冷哼了一声,道:“真个不知死活。”
这句话她猛地抬高了声音,听来清脆爽朗,掷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