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sp;&esp;“你可真有闲情逸致。”朱卜花讥讽道。
&esp;&esp;“没办法,我们白莲教都是穷苦人出身,生怕这顿不吃就没下顿了。”昨叶何一口吞下半块海棠糕,这才笑眯眯地凑过来:“才一会儿不见,朱太监你脸上的疽症可是又严重了点。要不我跟佛母说一声,讨几张祛病除邪的符纸?”
&esp;&esp;“江湖骗子的伎俩,不要在我面前耍。这个节骨眼上,你又跑哪里去了?”朱卜花冷冷道。
&esp;&esp;昨叶何俯身看向地图:“我打听出几件好玩的事儿。”朱卜花眉头一皱,正要呵斥,昨叶何拍了拍手里的残渣,在地图上的饮虹桥划了一圈:“这一圈你不必费心了。”
&esp;&esp;“哦?”
&esp;&esp;“我适才问过西华门的卫士,今日下午太子曾经去过惜薪司,拜祭他身边的老宦官,顺便从通政司手里接过一封京城的八百里急报。”
&esp;&esp;朱卜花一惊:“还有这种事?”
&esp;&esp;“我问过江东门守军、也找到了通政司典簿,说法与西华门卫士都对得上。我从信使身上拿到了驿路印鉴。”昨叶何袖手一抖,亮出一页长卷,上头密密麻麻盖着四十几个小印,记录着从京城到留都的所有换马记录。
&esp;&esp;朱卜花抢过去看了一眼,发现是五月十二日从会同馆出发,不由得眼神一凝:“这日子……难道北边宫里的计划也出变数了?”昨叶何道:“北边的事情,你我都不必操心,总之太子肯定是看到这封密函,才会起意逃脱。但现在来看,未尝不是件好事。”
&esp;&esp;“好个屁!你还没回答,绕这么一大圈,为什么不用去饮虹桥查那些勋贵了?”朱卜花的脾气越发急躁起来。
&esp;&esp;昨叶何笑了笑:“我虽不知那封密函内文,但必然跟咱们筹谋的大事有关。你想想看,太子若知道事涉帝位之争,哪里敢去找那些勋贵?他知道哪个是徐辉祖?哪个是徐增寿?”
&esp;&esp;徐辉祖和徐增寿都是魏国公徐达的儿子。靖难之时,徐辉祖率兵抵抗燕王,坚决不降;徐增寿却与燕王暗通款曲,被建文帝察觉后诛杀。昨叶何拿他们俩做比喻,虽然贴切,却颇为恶毒,让朱卜花有些不爽。
&esp;&esp;“那你说!太子会藏在哪里?”
&esp;&esp;昨叶何的手指在舆图上移动着:“太子登岸的位置,是在竹桥与玄津桥之间的秦淮西岸。他孤身一人,肯定走不远,必有当地人协助。你仔细想想,太子在南京城还有什么熟人?身份不太高的那种。”
&esp;&esp;“太子在北方养尊处优,南京哪有私交的庶民文士……”朱卜花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一霎。昨叶何敏锐地捕捉到这一变化,立刻追问。朱卜花抓了抓面孔,烦躁道:“只是件小事,应该没关系。”
&esp;&esp;“造反无小事,说来听听。”
&esp;&esp;朱卜花只好回答:“今天我去玄津桥接太子,那里有个小官,立了些功劳,太子让我赏了他一套马、牌,大概是想当场还掉人情,不愿多有瓜葛。”
&esp;&esp;“什么功劳?”
&esp;&esp;“太子没说,多半是你们白莲教行事拖泥带水,让他救了太子一命。”朱卜花不忘指责一句。昨叶何没理他的挑衅,沉思片刻道:“那小官是什么职位?”
&esp;&esp;“不知道,谁会关心这些!”
&esp;&esp;“太子说赏赐的时候,那个小官站在哪里?”
&esp;&esp;“那会儿玄津桥头全是人,我怎么会记得!”
&esp;&esp;“就是说,他一直在人群里,太子指了一下他才站出来对吧?”
&esp;&esp;“是。”
&esp;&esp;昨叶何拍了拍手,眼睛一亮:“若是太子要赏,他该早早站出来候着才对,何必退在人群里。我看呐,这是太子既想骗你一套马牌,又不想让你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才故意演的这么一出。”
&esp;&esp;朱卜花手里一攥,紧紧揪住了舆图一角,整个南京城霎时皴皱起来:“我去查那个小官来历!”昨叶何却拦住了他:“眼下正是阖城大索之时,太监主持大局不宜分心。这些小事,交给我来处理便是。”
&esp;&esp;“你什么意思?”
&esp;&esp;“南京城太大,官府能管明面儿,可顾不到暗处。那些藏污纳垢的卑贱沟渠里,还是我们佛母座下的白莲信众们更熟悉些。”
&esp;&esp;“不行!岂能让你们这些疯子在城里肆意游走!”
&esp;&esp;朱卜花一口否决。他对白莲教一点也没好感。早在几年前,这些反贼还在跟朱卜花打生打死,如今虽然因缘际会成了盟友,可绝不代表朱卜花的态度会有所变化。
&esp;&esp;昨叶何盯着他:“佛母的缘法您可以不顾,但若因为这点面子让太子走脱,大计成了泡影,你怎么跟那位贵人交代?”朱卜花死死捏紧舆图,脸上又有几粒疽疮鼓涨起来,他犹豫再三,终究还是松开了手。
&esp;&esp;“你们打算怎么找那个小官?”
&esp;&esp;“我们手里,可有一条上好的猎犬。”昨叶何嘿然一笑。她颧骨高耸,双眼挑立,一笑起来虽然明艳无俦,可眉宇间总透着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
&esp;&esp;朱卜花勉强签了一份手令,昨叶何收在怀里,大摇大摆离开守备衙门。她人都离开了,那尖声却还从走廊里飘进来:
&esp;&esp;“除去金陵美食,我们白莲教众也要享受一下,在大明都城里抓大明皇太子的乐子。”
&esp;&esp;“正阳门?”
&esp;&esp;于谦和苏荆溪看到吴定缘所指之处,同时发出疑问。这道城门在皇城正南,乃是与承天门、午门、千步御道位于同一轴线的正礼大门,按说应该戒备最为森严才是。
&esp;&esp;“小杏仁,你还记得在码头我跟你说的话么?无论那些反贼多么神通广大,至少有一件事他们算不到。”
&esp;&esp;“地震?”
&esp;&esp;“不错。”吴定缘看了一眼朱瞻基,又迅速移开视线:“今天我押送人犯……嗯,押送太子从扇骨台回城时,途径正阳门。那里被地震震塌了一角,如今还在修葺,城门是关不牢的,或有可乘之机。”
&esp;&esp;朱瞻基冷哼了一声,那家伙又提起了他不愿回顾的耻辱。于谦却喜不自胜,坊间都说南京地震是羞辱洪熙皇帝与太子,可眼下它却成了太子最好的盟友。
&esp;&esp;吴定缘把地图叠好,揣进怀里:“现在已经宵禁。我们四个人走在路上太扎眼了,得做点准备。你们在这里等着。”说完他也不等太子准许,自顾钻进自己的卧房,叮叮咣咣不知在干什么。
&esp;&esp;屋子里没了他,朱瞻基觉得心里舒服多了。马上就要开始新一轮逃亡了,他闭上眼睛,抓紧时间多蓄积一些精力。苏荆溪看到旁边有炉灶,便隔门问了一声,吴定缘说随你们用,只是别露火光。
&esp;&esp;苏荆溪在灶间转了一圈,锅里有半张起面饼,橱斗里搁着几枚端午节剩下来的龟桃,都是金陵人夏日必吃的汤点。她寻出一个铁铫子,把这些食材都一古脑扔进去,再切了几块板桥萝卜与一把蕹菜,拌些冬舂米,一会儿功夫便煮得一锅非饦非汤的浓糊糊。虽然不伦不类,可味道却浓香润口。
&esp;&esp;朱瞻基折腾了半宿,此时早已饥肠辘辘。苏荆溪把铁铫端出来,他懒得盛到碗里,直接拿大木杓往嘴里送,吸溜吸溜吃得格外香甜。吃着吃着,太子忽然听到旁边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侧脸一看,发现声音是从于谦肚子里传出来的。
&esp;&esp;于谦连忙后退了几步,口称“唐突”。他从中午跑去锦衣卫到现在,四处奔走,只吃了一个粽子。朱瞻基犹豫了一下,把铁铫子一推,说你也来吃点吧。于谦还想推辞,可肚子又叫了一声,他只得红着脸先谢太子赏赐,然后自己去灶间取来一个粗瓷大碗,小心翼翼地在铁铫子最外缘刮了半碗,捧着吃起来。
&esp;&esp;两人适才对骂的小小尴尬,就在这一次推让里烟消云散。食物化为力量,在朱瞻基周身飞速流转,暖洋洋的如同升仙一般。他心满意足地搁下木杓,发现于谦的碗也已经空了,看来他是真饿了。
&esp;&esp;饱暖致多思,朱瞻基这时才想起来,这位忠直小臣奔走半日,自己居然还没顾上问他的年齿履历。他暗暗提醒,这些黜陟之事可不能轻忽,不然会冷了臣下之心。chapter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