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四顾周围正要帮他找个人问问,崔六九捂着肚子夹着腿快步跑开:“我知道地方!少爷,你且先在这等等老爷!”
崔萑拢了拢自己千山翠毛领的披风,立在朔风里也不觉得冷。车厢里还给父亲带了件,但老崔大概是不肯穿的。
崔家和沈家是姻亲,但地位悬殊——崔家世代读书,沈家祖祖辈辈经商,是社会阶级的两端。
二十年前,仕途并不顺遂的崔文应娶了江南首富沈万山之妹,却坚决不肯受妻兄馈赠,更不准妻子显露半点商人习气。
长安百物皆贵,崔家多年来紧巴巴地过着。
沈银倒是有经商头脑,挣了些钱,却不敢让崔文应知道,更不用说用来改善生活。
崔萑此次上京,所带的行李里多的是珍贵的过冬衣物和文房四宝,几乎装满了崔家。崔老头看着碍眼不想要,顾忌着崔萑快要会试,终究是没有往外扔,但坚决一样也不碰。
崔萑双手揣在袖中,叹一口气。
清流和穷又不是一回事,官宦人家谁没有些田产铺面充实家用?只有崔家躲瘟神似的抗拒商业。
说得好听是安贫乐道,照实了说就是迂腐顽固。
崔萑摇着头,看见安上门里出来两三个官员,都是绿衣的低阶文吏,没有崔文应。
其中一个小官先走到崔萑面前,问了身份,拱手道:“小公子,近日各部公务繁忙,崔大人今日恐怕又不得回家了,这也是陛下器重……”
那小官说着抬手指向排队的众人:“这些乐人都是为除夕太庙大祭择选的,陛下全权交给崔大人办理,崔大人前途无限呐!”
崔萑和小官客套了一番,那边队伍也开始移动起来,小官向崔萑告辞。
崔萑看见逆着队伍有张熟悉的面孔,正疑惑着,身着单薄黑色圆领袍的男子脚下一软昏倒在地。
崔萑快步跑过去,将他扶起。
那人圆脸满是憔悴之色,双眼闭着,眉头也是紧皱。
崔六九刚小跑着回来,双手耷在身前,转头看看崔萑看看那人,目光疑惑。
崔萑抿了抿唇:“我进京路上认识的朋友,对我有恩。搭把手,将他扶上马车。”
马车里有盛放火炭的暖盆,男子上车很快苏醒过来,崔萑将胶牙饧剥开油纸递给他:“你叫什么?家住哪里?我送你一程。”
“履雪。”男人单薄的衣衫润湿了一大片,冷得发抖,虚弱的脸上满是愁色,没接糖,抬眼看向崔萑嘴唇翕张,“公子你……”
崔萑目光澄澈:“在下崔萑。我们在万年县的驿站见过,当时你挺身而出替我解围。”
履雪微微偏头想了一阵才记起来:“是的,我们见过……”
崔萑看他脸色不好,不知他是饿晕还是冻晕,递了个汤婆子过去:“你似乎不是去太乐署竞选的。去哪?我送你。”
履雪接了汤婆子,掌心瞬间暖起来,他呆呆地抱着小瓷罐子,直到发烫才倒腾了两下,抬眼和崔萑对视:“公子是怎么看出来的?”
“能进入太乐署参与择选的,必然身怀绝技满怀期冀,即使复试不过,也算进过皇城一趟。有此经历,再进民间的班子也能高人一等。那些乐人个个喜笑颜开,目光都牢牢盯着安上门,你却在排队进门时逆行,又是一脸愁容,大概和他们不是一样心事。”
履雪张了张嘴,指甲抠着汤婆子上的挂穗,喃喃道:“是啊,难怪,没错,只有这样了……”
“什么?”崔萑没听清他自言自语什么。
朔风吹开马车侧帘,将暮色卷了进来。
马车驶入昏暗的窄巷。
“这个是给我的吗?”履雪看着崔萑手里的糖,崔萑给他。
履雪接了糖送进嘴里,抬头,眼睛里有幽幽的光,弯起嘴角笑得露出两边小尖牙:“多谢你送我。”
这笑容让崔萑感觉后背有些发冷。
马车在疾驰,风声呼啸。
履雪牙齿咔咔地咬碎很甜的糖,目不转睛盯着崔萑。
“管家——”
崔萑心头一紧,掀开前帘急声呼唤崔六九,赫然映入眼帘的却是巨型老鼠——
驾着马车,转过头来抖动须子,圆圆的豆眼闪着精光,发出吱吱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