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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旧事（第2页）

“那么阁下还忧愁什么？”

“大师，既然你晓得我有个妹妹，自然也该知道商户人家的姑娘不容易。”沈万山长叹一口气，“商人低贱，挣再多钱都入不了达官贵人的眼，他们只觉得我们一身铜臭只认钱，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商人也是一样没情义的货色。”

崔萑怜悯地看着沈万山，在他生活在这个时代的十多年中，沈万山已经稳居江南首富的位置，很少在他面前表露这样悲观的情绪，甚至有些时候自负得很。

莫欺少年穷，穷并非单指贫困，更是困顿失意之态。少年会奋起向上挣出一片天地，可人到暮年恍然大悟，有些压在身上的重负是今生今世、子孙代代也摆脱不了的。

所以沈万山在失去十二个儿女后，将自己能想到的最好出路给了他的十三郎。

为了换子成龙，哪怕亲生儿子要跟那个讨厌的书呆子姓，只能称他为舅舅也在所不惜。

可惜这个男人不会知道，他儿子的灵魂来自千年之外，对亿万家财和光明仕途都心无挂碍。

崔萑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个时代，离开这些人的。

“我妹妹很聪明，要是她是个男儿身——”沈万山说着停住，摇摇头，“是男儿身也没用，我们从生下来落了户籍就注定不是读书当官的料。但她是很聪明的，算盘打得好，脑子比算盘还好用，再难的账目看一眼心里也像明镜似的。她早就提醒我老刘不可信，要是我当时没有头脑发昏而是听了她的，现在家里也不会是这个样子。论做生意，她比我强。”

沈万山一口一口灌着凉水，像喝醉了似的自言自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种满是心眼的人，未必真的相信崔萑的道士身份，也没指望崔萑能给他指条明路，单纯想找个人陪着聊天，听自己说出心中的苦闷罢了。

“可是十多岁的姑娘，总不能跟着我天天抛头露面。爹娘不在，长兄如父，我想给她说个婆家。”沈万山垂着眼，“先前还有点家底，媒人来了许多，挑来挑去总没有合意的。现在落败了，什么人影都不见了。我妹子也不喜欢我给她找的那些，她有心上人，喏——”

沈万山抬眼看着崔萑：“和你一个姓，姓崔。”

即使知道是在梦里，回到长辈年轻时，崔萑还是有种恍惚感：“是个读书人？”

沈万山竖起大拇指笑道：“大师年纪轻轻道行真高！”

“那是个书呆子，脑子轴脾气臭，拉着个长脸，活像谁欠了他几百两银子似的。也不知我妹妹看上他什么了。”

“你知道他们是怎么认识的吗？”

沈万山道：“知道。那书呆子祖籍长安，因他老娘是南方人，病重不愈才来永昌县寻医问药。后来老太太撒手西去了，爷俩倒也没急着回长安。他有天去买书，钱被人偷了，本来放下不买也就是了。偏偏他看中那本书有残缺，书局老板非说是他弄坏的，一定要他给钱。书呆子说理说不通，眼看着要挨打。我妹妹正巧在书局收账，替他出头，还给他付了书钱，这么就认识了。”

原来是美人救书生的桥段。

崔萑想了片刻道：“你们兄妹如今暂时落魄了，崔公子还没有和令妹断了来往，想必是真心的。他应该也知道你家情况，不甚在意门第，这是一门极好的婚事。阁下还有什么忧虑？”

“他不在意？”沈万山嗤笑一声，“要是不在意，能不把我这个大舅子放眼里？狂妄自大的东西，会拗几句酸词就了不得了。要不是看在他对我妹妹还算不错的份上，就冲他狗眼看人低，我就该找人把他套麻袋扔河里。”

崔萑听着沈万山咬牙错齿这个劲，心想这两位妹夫和大舅子一辈子不对付，难为他们的妻子、妹妹在中间调和，没让谁把谁扔河里。

“两情相悦就够了。崔公子真想娶令妹，会想办法说服家里人的。”崔萑道。

沈万山眉头还是皱着的：“没那么简单。官宦人家和商户通婚，说出去要让人笑死的。从前我手头阔绰，给我妹妹准备十里红妆，底气也硬些。现在……姓崔的倒是跟我说过个法子，我总觉得他是诓我的，弄不好要进班房蹲上十年五载。而且，就算我妹妹嫁到了崔家，日子也不好过。姓崔的妈死了只剩一个爹，老头子倒是不至于给儿媳妇气受，但我妹子总不可能一辈子不出门应酬，那些官家太太嘴坏极了，我妹子是我捧在手心里长大的，从没听过一句重话，哪能让她们指指点点看笑话……都是那书呆子惹的事！不如断了干净！”

崔萑从一大串抱怨中整理出重点，沈万山说崔文应曾主动提出过促成婚事的办法，正要细问，屋外传来叩门声。

沈万山起身：“是姓崔的来了。”

崔萑起身告退，和面色沉肃的崔文应擦肩而过。

据浮星煜说，魇妖会放大人的喜悦或恐惧来编造梦境，崔萑本来想尽早找到魇妖，弄清其目的，但现在有些好奇两个死对头会说些什么。

崔萑躲在窗外偷听，一抬袖腕上的朱砂圈子清晰可见，因此在梦里，崔萑能保持清醒，而且感官也敏锐了许多。即使隔着几丈距离，崔萑也能听清里面的对话。

“这是我家在永昌的房契和地契。”崔文应开门见山，摆出两张文书。

沈万山低头看了一阵，又抬起头来，言语有些迟疑：“你真的想好了？不会我前脚把你家房子卖了，后脚你告到官府，治我一个偷窃之罪吧？到时候我妹妹无依无靠，你好刻薄她。”

“我没你那么狡猾，也不可能做出这么卑鄙的事。”崔文应微微扬起下颌，耳廓却有些红，迂腐的书呆子环顾家徒四壁的沈家略带羞赧道，“你把这些产业卖了，换作本钱去做生意，以后连本带利都给淼淼。从这样破烂的地方出嫁，实在是委屈了她。”

沈万山将文书拿了起来，反复检查：“卖了地和房，你怎么向你家老爷子交代？要是让他知道，你家的祖产成了我妹妹的嫁妆，老头儿得气死。”

“我不会让父亲知道真相。”崔文应抿了抿唇，“就说是我赌钱输了。”

沈万山挑了挑眉：“你？赌钱？谁信啊。糊弄老爷子也不能用这么烂的借口，太敷衍了。”

“你不用管，反正父亲不会怀疑钱的去处，父亲的怒火也有我来承受。等我和淼淼成婚时，父亲反而会因为淼淼的嫁妆解了家里困顿而感激她看重她。”

沈万山心头宽慰，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让我把房卖了，你进京赶考倒是不受影响，你家老爷子住哪？总不能为了让你娶上媳妇，把你老爹弄得无家可归。”

崔文应轻咳两声：“父亲受邀去洛州讲学，一年之内都不会回家。一年之后，你应当已经赚回了足够赎回我家房屋和田产的钱财。”

“那当然！不用一年，三个月就够了！”沈万山对自己赚钱的能力很有信心，拍胸脯保证把宅子和田地抵押给可靠的商人，到时候一准能赎回，原模原样地还给崔家。

“那就行。”崔文应转身要走，“我考中之后来迎娶淼淼。从此以后，不会再让她为生计操心，抛头露面受人轻视。”

“哎，等等——”沈万山叫住崔文应。

崔文应回头，随风飘荡的柳絮落在他肩头，他抬手拂去：“做什么？要反悔？休想。”

书呆子为了娶自家妹子，宁可背上滥赌的恶名，向来规行矩步的人做出这么大胆出格甚至忤逆不孝的事，沈万山还有什么可反悔的。

沈万山本来是想说，妹妹跟着自己做生意不仅是为了谋生，最重要的是她自己喜欢，她是个做生意的天才，无论生意大小，盘点账目时她总是神采奕奕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话到嘴边还是没有说出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商户女再自在快活怎么会有官家太太舒坦安逸呢。

往后妹妹生的孩子若是像姓崔的书呆子一样爱读书，说不定能给妹妹挣个诰命回来。

“没什么。”沈万山抬袖，打着补丁的粗布衣裳擦过眼角，“就是想感叹一下，你趁着你爹出远门，把家底都掏空了，真是你爹的大孝子。”

崔文应白他一眼，大步走开了：“别让淼淼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