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星煜抬腿往竹林里走,崔萑下意识跟上:“你先前怎么没说?你还是跟我回去吧!”
人家母亲忌日,跟你回家做什么?崔萑懊恼得咬舌头,话出口就收不回来,但浮星煜脚步也没停,崔萑便一步步踩着他的脚印,走着由他指引的路,却不像初见那般坦然。
怀里的猫挣扎扭动,崔萑大力地按住了,越是如此,越听得清自己胡乱跳动的心。
浮星煜其实没有那么可怜。
他虽然内伤,但又不是第一次了,这么多年也都熬过来了。
忌日年年有,今年也没什么特殊的。
家徒四壁,但从前他也不睡床。
崔萑脚步慢了下来。
“我母亲在时,冬天太凉,她就变回原形把我圈在尾巴里。她笑着说可惜我不是一只小狐狸,又说幸好我不是一只小狐狸。”浮星煜走在前面,语气里有种时间太长记忆渺茫的不确定,“真的有那么凉吗?还是纯粹孩提时离不开娘?我记不清了。”
崔萑再次清晰地感到心痛。
——因为浮星煜。
一瞬间的走神手上失了力,履雪喵呜一声跑了出去。
崔萑抬眼看着浮星煜背影,他是个很能听取他人意见的建议的人,所以沈银说的那些话他并非没有往心里去。即使沈银不说,日常言行也有太多值得分析的地方。
可是,想得太清楚未必是件好事。
崔萑强迫自己不去条分缕析地拆解这种痛感到底是基于何种立场、作为何种身份、出于何种情绪产生的。千丝万缕的谜团剥离开来或许就会暴露危险,就这样笼统概括反而安全。
浮星煜是很可怜,而且他是个好人,所以需要对他额外好一点。
朋友之间理应如此,直男之间理应如此。
仅此而已。
得到一个勉强能说服自己的理由,崔萑脚步沉稳了许多,心跳也没那么乱,从浮星煜方才的话里找到重点:“你母亲在时,你还会感到冷,没有承受体热的煎熬。”
浮星煜脚步顿了顿:“是的,很多年前的事了。”
从皇帝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足够崔萑构想当年的壮烈,但局外人自以为旁观者清又能感同身受,实际上大多只是说得轻松,当事人才知道到底有多难有多痛。
崔萑试探着问:“和当年那场大疫有关吗?”
竹林幽暗,但浮起了点点绿幽幽的窗萤,仿佛母亲用慈爱的目光静默地看着自己孤零零在人世游荡的儿子,从那段往事走出。
“世人都说狐狸精最能魅惑人心,大概有几分道理,否则徐琞不会不做和尚娶了我母亲。”浮星煜走到“家徒四壁”的小筑,在竹制的台阶上坐下,摊开自己衣摆。
崔萑径自坐了他身旁的位置:“带发修行也算和尚吗?”
“徐琞是个天生的圣人,因为是帝后嫡子,又是皇帝的长子,生来就被视若珍宝且寄予厚望。小时候病体羸弱就做了佛家寄名弟子,身体确实日渐好了起来,但也结下佛缘,参禅礼佛很有造诣。空了的师父,分明比他年龄大且先入佛门,却心甘情愿做师弟。这样一个人,心怀苍生普济黎民,却不适合做皇帝。”
浮星煜称名道姓评述生父,这些往事,是很难从史书上白纸黑字窥见全貌的。
“帝后只有这一个嫡子,指望把江山社稷交出去,对方却不愿意接手。起先还以为是以退为进,毕竟君臣父子难免猜忌,后来发现是真的要退,于是日夜向神佛祈求,把他们的太子还给赵国,把他们的儿子放回红尘。”
“神佛有没有听到他们的祷告尚且未知,但我母亲听到了。修炼有成的大妖,愿意成全凡人皇帝的心意,把小和尚从山门里撵出去,给赵国一个仁君,也算是造福百姓。同时还有一点私心和恶意,想看看那个不怒不笑的小和尚是不是真是个六根清净的得道高僧。”
崔萑听得入神,见他停了下来,问:“结果呢?”
对上浮星煜含笑的眸子,他才看出自己的傻样。
结果就摆在眼前。
“徐琞破了戒。”浮星煜认真地回答他的问题,“可我母亲也坏了道心。”
“人妖殊途,所以你要承受这样的痛苦。”崔萑这才发现自己坐在了浮星煜衣摆上,隔开了冰冷的竹制阶梯,他挪又挪不动,忍不住抬手揾了揾有些发烫的脸颊,“不对,你刚才说了,不是天生的。”
浮星煜喜欢看他白皙的皮肤透出温热的红。
崔萑是个聪明人,那么多不加掩饰的言行,以及过分拙劣的示弱讨好,他不会看不出来。
但他没有动气没有翻脸,也没有退避三舍拒人于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