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位于北方的兖州,临近五月的渠州满目都是绿的。
自隆宝二十年的大疫之后,历代州牧都重视水利大兴工程。
如今的州牧名叫林甫,是天元元年的探花,五年前调任渠州,赶在连月暴雨之前修缮了州内河道和堤坝,还沟通了城内水流,方便了百姓吃水用水。
渠州如今城如其名,州城内外水路四通八达,几乎家家户户门前都有活水清流。
水一般娇嫩的江南女子,或是洗衣或是择菜,三三两两说着话唱着歌,笑容明媚软语醉人。
这样的渠州,处处都是生机,处处都是新生,怀英太子夫妇在天有灵也可安息了。
崔萑一路悬着的心也多少放下了些,心头一松周身骨头也松了似的。他本来是不晕船的,架不住身边有个狐狸精,下船踏到实地脚步都是虚浮的。
“萑萑如此坐不得船,回家便还是乘车好了。”浮星煜倒是神清气爽,找了家客栈落脚,下楼便是喝茶说书的地方,用过早饭听书饮茶,实在是悠闲。
天气逐渐热起来了,茶肆里上的都是清热解暑的凉茶,崔萑推给浮星煜一大杯:“好好下下火吧!那是船吗?正经船是那样的吗?”
萑萑给的,哪怕是毒药也要美滋滋地喝下去,何况一杯凉茶。
浮星煜喝了茶舌面上微苦,心里却是吃了蜜糖一般甘甜,腆着脸凑到崔萑跟前:“不是船是什么?那么大一艘在水上漂着,总不能说是床。我哪有什么火气,又哪里不正经了?我可是个顶老实厚道的人,做赘婿之前还让东家验验货。我的好东家,现在退货可是来不及了。”
什么东家什么赘婿,崔萑后腰还酸着,心想再也不要和他耍嘴皮子,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验货哪有翻来覆去验个不停的,崔萑看见那张蛊惑人心的面孔就来气,涨红了脸低声在他耳边咬牙切齿道:“再也不要坐船了!简直是一间淫窟!乘车!回去一定要乘车!”
“好呀,坐车也有坐车的好处。”浮星煜忍不住笑出声,这一笑把茶肆里其他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崔萑急忙按住他:“闭嘴!连车也不要坐!飞鸡,还是找商玄来,我要坐飞鸡!”
这一说笑的功夫,说书先生开场了。
近来全国上下最受关注的当然是泰山封禅之事,崔萑和浮星煜在水上漂了小半个月,和外界完全断绝了联系,还不晓得兖州众人是何现状,听说书先生坐在台上,醒木一拍:“自打盘古开天地,没有那牝鸡司晨女人登顶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底下茶客一听开头就晓得要说什么,起哄似的插一嘴:“老先生,早些年女皇不就已经上过了泰山?我们年轻没见过,你这一把岁数还不知道这份前例?”
说书先生瘦长的山羊脸,眉毛胡须一样长,耷拉着眼袋双眼半睁不睁,捋一把须子,咂咂嘴道:“当年女皇是以皇后之位祭天,那是夫妇一体,替病重的先帝祈福。后来女皇暂代皇位,可再无逾越之举。归根结底,女生外向,皇家的媳妇是徐家人,长公主却不一样了,终归要做别家人的媳妇。让外人祭天,这不是泄了皇家龙气吗?泰山至阳,女子属阴,如此阴阳颠倒,怕是要招来祸患呐!”
市井茶肆,讲话本列传,也讲当朝时事。说书先生骨瘦皮皱身无长物,只有一张嘴口若悬河,贩夫走卒一辈子也摸不着衙门边,天大的事也只是随耳一听哈哈一乐,没什么太大的忌讳。
老先生大批长公主封禅,方才接话那人却不赞同:“我才从兖州贩茶回来,那沈家茶山如今也是姑娘当家,比先前沈老爷办事更洒脱干脆,我当即便签了三年的合约!沈家少东家与长公主关系亲厚,我和她做生意也有幸远远见了长公主一面,身高臂长,好挺拔的女娘!跑马射箭英姿飒爽,后头兵将抽断鞭子也跟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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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客商嘬了一口凉茶,继续道:“再说了,谁不知道长公主是临危受命?眼看着祭天的吉时要到,怀王殿下受上天感应要弃红尘入道门,舍了众人而去。兖州那位节度使去追,最后也不见了踪影。若不是长公主挑起大梁,好好的典礼闹得一团糟乱,让等着祭礼的神明落了空,那才是要引得老天生气呢!”
崔萑这才晓得,原来对外的说法是这样——说徐禅看破红尘,徐巍追随而去,半点也没有泄露封禅当天发生了山崩。
这也不奇怪。不是地动而是山崩,那么若是在进山的道路上提前布置好围挡,就能避免此等灾祸。群臣都不想担玩忽职守的责任,怀王和节度使失踪也总要有个交代,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有长公主在前头担责,其他人便也不想再生枝节,都附和了这样的说法。
“兖州先前闹蝗灾,长公主当众吃虫带头治灾。没了节度使,也是长公主亲自带兵镇守,这才免了流寇海盗侵扰。直到朝廷派了新任节度使,长公主才率队回朝。如此周全,老百姓得了庇护,还管什么阴阳!”
那从外地刚回来的客商知晓的比说书先生还多,一口一口喝着凉茶,语调抑扬顿挫,把众人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说书先生吹胡子瞪眼,旁边有那好事的人笑道:“瞧把老先生气得,没剩几颗牙都快全咬碎了。你这么为女人说话,是因为你怕老婆吧!做生意都不敢在外头洗澡,沤得馊了都只敢挂香包!大家知道是为什么?”
那人卖了个关子,等众人嘻嘻笑着问为什么,他才挑着眉道:“他家夫人在他身上画了图形,回家要检查掉没掉色嘞!”
满堂哄笑。
“我对夫人忠贞,不在外头眠花宿柳当然经得起查验!”那商人涨红了脸,神色却是骄傲的,“我那不是怕,是敬重,我夫人是女中豪杰,比我不知强出多少!女子怎么就不能高高在上了?当年州牧大人兴修水利,夫人不也跟着风里来雨里去吗?咱们祭拜的水神娘娘不也是女身吗?”
说到水神娘娘,众人多了些敬畏,七嘴八舌议论,说自从供奉了水神娘娘,本州风调雨顺,再没闹过隆宝二十三年那样的水灾和大疫。虽然每年要敬献一对男婴女婴,但换来全州百姓安居乐业也是很划得来的。
崔萑听着茶肆闲谈神色变了几遍,先是听见有人为女子发声心底欢喜,又听众人说起隆宝二十三年,便握住了浮星煜手怕他伤心,再到所谓的水神娘娘居然要婴儿献祭且惊且怒,这是什么神明!
浮星煜回握崔萑手:“我没事的。正神不会用人祭,本想清闲几天,又有事做了。”
崔萑愤懑不已:“什么妖精竟敢如此大胆!”
两人向茶客打听了详细,这才晓得当地信奉的是绕城的陵江里的女神,三年前显示了神迹,从那之后只要每年端午送上一对不满百日的男婴女婴,便可讨得娘娘欢喜,获得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崔萑在陵江边见到了水神庙,庙里香火鼎盛,有求长寿的,有求无病无灾的,还不乏怀着身孕妇人前来拜祭——祭祀用的是不满百日的男婴女婴,眼看着就要端午,自然轮不到才怀胎六七个月的。不送自家孩子,当然不心疼。孕妇由婆婆陪着,来求水神娘娘保佑腹中怀的是个男孩。
到底是什么样的“神明”会让百姓如此痴迷?
崔萑抬头一看,殿中供奉的是泥塑金身是人首鱼尾。
“是鱼妖么?”崔萑低声问浮星煜,“早知道该把履雪也带上,猫算是鱼的天敌吧?长青也带上,她能下水,把这害人的鱼妖捉上来好好审判。”
浮星煜看着那尊塑像,神色凝重:“妖气是有,但有些奇怪……罢了,再看看吧,好在端午还有几天。”
“什么地方奇怪?我想不通,渠州百姓愚昧也就罢了,当地官员也坐视不理?渠州风调雨顺五谷丰登难道不是因为水利畅通?朝廷镇守一方的大员怎么会容忍百姓拜这妖精拜了三年?”崔萑叹息着走出水神庙。
浮星煜没应声,两人身后倒是另有一声叹息响起,紧接着崔萑便被一名中年男子叫住了。
“公子留步。若是州内百姓皆有公子这般见识,便不会有这么多婴儿无辜丧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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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萑回头,见对方四十岁上下,虽有皱纹但五官清朗是个美髯公,身穿玄色圆领襕衫,腰上系着银鱼袋。
“大人是本州的官员?”退到人少处,崔萑拱手问。
那人点头:“本官正是渠州州牧林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