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萑如愿坐着飞鸡回到了长安。
若是一般的马车,从江南北上到长安至少需要半个月,但商玄格外变大了身形翅膀一拍便能飞出去极远,三天时间就送两人回了崔家。
之所以如此急切,是因为长安发生了大事,长公主应付不来急寻兄长回来帮忙。
——自今上登基以来,后位空置多年,如今皇帝却突然要立后了。
若是娶的一般的世家贵女也不算出奇,也用不着火急火燎地把浮星煜请回来。但这位新皇后来历不明,是皇帝在大慈恩寺进香时偶遇的,就只一面之缘便决意要立其为皇后。任凭宗室和大臣们劝阻也无济于事,就连皇子进宫也被踹了出来,长公主出言则被怒斥,说是就算徐家的男人死光了也轮不到她觊觎皇位。
如今朝野上下都觉得皇帝是因为怀王的出家而失心疯了。
“成嗣和崇璋我都安顿好了,就在绥平。”徐攸来到崔家,关起蒹葭馆的门来道,“皇帝忌讳此地,不会想到他们在那里隐姓埋名过普通人的生活。先是老六,再是老二老大,皇嗣接二连三出事,皇帝上了年纪难免伤心,但此次行为实在是反常,偏偏如今谁也劝阻不得,我们连进宫也不能。没办法,只能请兄长出手。”
浮星煜没即时应下来,问:“你可有见过那位女子?”
徐攸摇头:“那人神秘得很,皇兄将其遮掩得很好,相貌家世旁人一概不知。自从在大慈恩寺相遇,皇帝当即便用御辇将她接了回宫。虽未正式定下名分,但让她住在紫宸殿里,日夜不离御驾。阖宫嫔妃都不得见面,说是册封当日再行朝拜也不迟,或许是怕旁人加害。”
崔萑听到这觉得确实是稀奇。
皇帝不像是沉溺女色之人,先前让贵妃宠冠后宫不过是以之为障眼法,使得周家麻痹才好一网打尽。要说对子女有多疼爱,也算不上。即使是获得最多偏爱的永安公主,一旦与自身利益冲突,也是毫不留情地舍弃。
皇帝不是好丈夫,也不是好父亲,他是演戏演惯了的,有时候连自己都骗了去,但关键时刻又总能清醒过来,他只爱自己,只在乎自己的利益。
半辈子隐忍,十年来为名声经营,怎么突然这时候连宽厚的样子都不想装了,宁愿与群臣敌对,如此斥责儿子妹妹,只为娶那只见了一面的女子?
莫不是被妖精迷惑了?
浮星煜让腾荼和商玄在长公主府守护孩子,几乎是摆明了向她表明身份。徐攸是个聪明人,不问也能猜到大半,也正是她让商玄带话,才把崔萑和浮星煜从江南急请了回来。徐攸话里话外其实也是担心皇帝被妖精所惑。
浮星煜要进皇宫容易,但他并没有径自入宫,而是请崔文应向宫里递了拜见的奏请,不多时宫里便派了马车来接人进宫。
崔萑和浮星煜在殿外立了一阵才听见皇帝叫他们进去,两人与一位衣着华丽的少女在寝殿门口擦肩而过。
崔萑余光瞧着这人眼熟,一时间却又对不上在哪见过,进殿闻到靡颓的气息,崔萑刚皱了皱鼻子,浮星煜就抽出扇子替他扇风遮挡,对皇帝道:“这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收拾好自己,我们在蓬莱殿等你。”
帷帐之后人影晃了晃,皇帝喉咙里滚了两声,不知道是否答应。
浮星煜牵着崔萑手转身往蓬莱殿去了,落座之后崔萑想到为什么觉得那人眼熟了:“难怪皇帝一定要立其为后了。那女子的五官轮廓都和先皇后莫氏酷似,虽然上次在梦里见到的莫氏已经病重憔悴,但可以想象她年轻时的样子。”
浮星煜点头:“我见过莫氏年轻时的样子,可以说是和那人一模一样。”
“难道是莫家的女儿?”崔萑正色沉思,话出口自己就否认了,“不,是在大慈恩寺遇上的,莫家人不可能出现在那里。而且莫家若是有这样的女儿,必然早就献给皇帝以图荣宠,也不会阖族受罚了。”
“是妖精么?”崔萑又问,“我听说有种画皮妖,可以随意变化模样。”
浮星煜摇头:“不是妖精,身上没有妖气,但也不像是普通民家女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崔萑点头,回想起方才与那人擦肩而过,她和先皇后模样相同,但气质有别。那女子年轻貌美,眉眼间神色更显魅惑,而且并无羞赧畏惧,一点也瞧不出小家子气,不像是十六七岁的贫户人家出来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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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没有血缘的人长得相似,这不是不可能。但皇帝思念亡妻,偏偏让他遇上这样的人,实在巧得让人怀疑。”崔萑道。
“就许你们良缘天定拆散不开,不许我和锦娘再续前缘?”皇帝迈进蓬莱殿,见上位还空着,冷笑一声径自坐了,“怎么,从前不肯认徐家的身份,如今要以堂兄嫡系长兄如父的名义来管教朕,干预朕立谁为后?”
此番离京之行让浮星煜性情平和了许多,他并不在意皇帝的语气,从前议事都是皇帝去大慈恩寺找他,如今他愿意进宫便是想心平气和地说话。
浮星煜开门见山道:“徐禅不是当皇帝的料,他和我一样都舍不下心爱之人,宁可不要子嗣也要和爱人相守,这皇位便成了累赘。我不怨你故意挑拨拆散我和崔萑,你也怨不着我成全徐禅的心事。我这么做也是有益于徐家江山,你既然知道泰王是怎么死的,就不该让后人重蹈覆辙,与其强行立储让天下动荡,不如给他们自由。你母亲当年懂得这个道理,皇位才能落到你手中。”
皇帝闻言怒极反笑:“说得冠冕堂皇,句句都有理,可你扪心自问,是不是你记恨朕揭露你的谋划,让你们离心,所以蛊惑老大抛家舍业?老大再无能,脑子是清楚的,怎么会为了男人放弃储君之位?少拿这些话来哄朕。朕不晓得你是如何挽回的崔萑,你们现在是二人齐心了,何必扶持徐攸这个傀儡,不如你们直接夺了皇位!男人生不出,可天下多得是能生的女人!”
皇帝指着崔萑道:“好一个崔朝晞,你连他图谋你性命都忍得下,何不做个大度的正室,成全我这堂兄的大业!”
浮星煜闻言眉头紧皱:“你纵欲纵得没脑子了。”
“有话好好说。”崔萑对浮星煜摇头,然后对皇帝道,“陛下,你清楚阿煜从前受焚身之苦,但你知道为什么吗?单单只是因为他统领妖界?他本身就有一半大妖血统,让群妖俯首是他天生的尊荣。”
皇帝眯起眼:“还瞒着朕什么了?”
“国祚,是因为这赵国的国祚。”崔萑缓舒一口气,像是放下了所有的恩怨,平心静气道,“因为阿煜的母亲临终前将阿煜的命数和赵国的国祚绑在了一起,所以他看顾赵国就等于是照顾自己的性命。他一次次维护徐家,等于为赵国续命,他好好活着,赵国才能帝业延续。此事有违天道,所以他才会如此痛苦。”
“那他先前说要夺舍——”皇帝猛地站起,定定地看着两人,见他们神色坦然都不像是说谎,慢慢跌坐回去,脸上满是后怕不安之色,言语都有些颤抖,“好啊,你自己不想活了,想拉上整个赵国陪葬,好狠毒好舍得!呵,朕这位堂嫂倒是了不得,因他一人,天下人都得以安稳活命。”
浮星煜继续道:“从前种种不必再提,我如今有了念想不会再寻死。如今你既知前因后果,便该相信我不会在意皇位。若你只是赌气,不忿我违拗了你立储的意愿,觉得将江山拱手送人,那大可不必。即使徐攸占有江山,也不过几十年在位时间,后继之君到底还是你的血脉。其实人活一世,该看得开些,人死成空,后代血脉与自身有何关联?你若只是在意身后美名,徐攸本可以成全你,但你如今沉溺女色不听劝谏,世人都看得见,让人如何为你周全?”
皇帝鬓边几乎全白了,眼底也满是乌青,他掩面道:“朕战战兢兢一辈子,没有横征暴敛没用酷吏贪官,只是思念亡妻找个寄托,这又碍着你们什么了!你口口声声说无心皇位,可朕做什么你都要指手画脚!原先是母后,熬死了她还有个你,罩在朕头顶压得朕喘不过气!你不老不死,有心爱之人相伴,可朕有什么?朕还剩多少日子啊!朕只是想立后,有个和锦娘的儿子,你凭什么不许!朕偏要立她为后,等她生子便立为太子!”
崔萑叹息一声,说起渠州林甫和夫人的故事:“林大人心中有气,所以报复百姓。但如此不仅救不了他夫人,还让夫妻二人白白担着恶名死去。思念亡妻没错,但死者已矣,补偿在替身身上又有什么用呢?生下来的孩子也和先皇后没有半分关系,如此不过是自欺欺人。”
“朕愿意!”皇帝怫然起身,“朕不信命!你们口口声声拿天道做幌子,你凭什么替天行道?朕偏要逆天而行!朕偏要生一个太子出来!有本事你们将朕和这个孩子都弄垮!浮星煜,你是半妖,只管规训好妖精们就是!朕的锦娘不是妖精,轮不着你来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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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情绪激动,崔萑待要再劝,浮星煜拉住了他。
“她不是妖精,但也一定不是简单角色,你要小心。”浮星煜道,“我可以不阻挠你立后,但你也要答应我们一件事……”
崔萑和浮星煜出了皇宫便直奔成均书院,梁复开门把两人迎了进来,推了推眼镜:“你们真是……朝晞,你真就认定了他,不再娶妻了?”
前些日子梁复去崔家,被沈万山拉着一通哭诉,他才晓得师弟有了断袖之癖,大感惊奇。沈万山听说梁复至今未婚,擦着眼泪怀疑他也有点不同寻常的爱好。梁复连声解释说自己只是醉心古籍,和崔萑清清白白,只是师兄弟关系。沈万山还将信将疑纳闷他有学识有地位怎么一把年纪还打光棍,又喃喃念叨,说十三这师兄和家里那个狐狸精是不能比,太年老色衰了些,别说十三,他老沈看着也觉得磕碜。
崔萑点头:“我和阿煜此生同心同命不离不弃。”
梁复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有再劝,扶着眼镜说回正事:“你们方才说皇帝同意从国库拨款,官方派人督学,在全国各地广开书院,免束脩供平民子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