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老是临时想起来,亲戚最近要过寿辰,我想送个五福临门的银牌做寿礼,赶紧来拓个形。”
“五'蝠“临门啊,你得拓五次自己吧,怪辛苦的。”“嗐,谁让这亲戚近呢。”
老果忽然语气一顿,分明“看“到又有四个人来了。不,准确地说,是一个人和三只妖怪。
婴宁带着赤娘子、徐闲和小紫,不知何时也赶到了这里。后面三者一脸疑惑,不知大晚上的叫他们来这里做什么。玄穹悠然一指那还没凝固的银牌:“宝源堂丢失的银子,就在这里。”
徐闲和赤娘子俱是一惊,看向老果,却不敢相信,等着俗务道人解释。玄穹道:“我今日不是称了一下银匣里的残银吗?一共七钱多一点。这便怪了,赤娘子你说二十二两都是银锭,只有四钱是碎银,怎么过了一晚上,大银锭丢了不说,碎银子怎么还越来越多了呢?”
见众妖都沉默不语,玄穹继续道:“咱们再说回银匣。那玩意儿深嵌在墙里,四下里没有撬砸痕迹,锁头也好好的。窃贼要怎么把银子取出来,而不损害到匣子?”
婴宁最先反应过来:“我知道了!把银子弄碎!”玄穹点头:“我检查过银匣的钥匙孔,边缘银光闪闪,沾着不少银粉。可见窃贼是先把匣子里的银锭弄碎成细渣,再通过钥匙孔吸出来的。”徐闲忍不住道:“道长,你这不是矛盾了吗?匣子不开,怎么把银锭弄碎?”
玄穹道:“偏偏有一种妖物,不用开锁,就能隔匣碎银。”他转过头去,对老果笑盈盈道:“你们蝙蝠一族,可以口吐声波,分辨方向。倘若修为足够高深,声波便能吐得细密绵长,便能隔着匣子,将银子震成碎渣吧?”老果叫道:“道长莫要胡说!我族长老确实有这样的能耐,可我只是一介老蝠,年老体衰,如何能做到?”玄穹道:“徐闲,我看过病家簿子,他之前是不是来你们药铺看过病?”徐闲点头:“正是。他说有些心绞之症,我检查了一下,并无什么异状,只叮嘱了几句,连药也没开。”
“那时他嗓音如何?”
徐闲道:“一切如常。”玄穹对老果道:“现在你嗓子这么哑,就是动用了太多声波之力的缘故吧?”
老果大声分辩道:“我是去看过病不假,可他们从来也没讲过银匣在哪儿,我根本不知有那东西,又怎么去偷?”玄穹道:“刚才你在衙门里,一张嘴,连我在桌案底下伸开手掌都知道。药铺那面墙都是实心的,只有银匣子那一块是空的,你声波一震,岂不是看得通通透透?所谓念念不忘,必有回响。”
老果两只瞎眼急得快能看见了:“就算如此,那我也得能飞进去才行啊,药铺晚上门窗都关紧了,还有赤娘子设的封印呢。”赤娘子看向他:“我家的安保,你知道得倒很清楚嘛。”老果意识到说错话,赶紧闭嘴。
玄穹道:“门窗紧闭,可还有一个地方通向外面-就是药炉的烟囱。”小紫“啊“了一声,想起来了。铺子里的药炉常年煎药,烟火不断,所以单接了一个烟囱在外面。烟道拐了三道弯,只有蝙蝠这种靠声波判断方位的动物,才有可能飞进来。
老果不用张嘴,就能感受到周围射过来的凛凛怒意,尤其那四道来自大蛇的瞪视,对他这种鼠类远亲,格外有威慑力。老果当即就地一滚,破着嗓子大声喊道:“你们这就是凭空诬陷!欺负我一个孤老头子!我自铸我的银钱,关你们什么事?”
宝源堂的人和妖怪面面相觑。玄穹之前说的,全是间接推测,并无直接证据。而老果窃走的银子,已经震成粉末,又重铸成银牌,就算上头留有痕迹,如今也全湮灭了。老果如果坚决不承认,也没办法。
众人都看向玄穹,只见他一摆桃木剑,冷笑道:“谁说没证据了?你适才在俗务衙门可是留了一份表和签名。那纸上,可是沾了不少爪子上的银粉呢。药铺的银子与药混放,就算震成碎渣,也会残留一丝气味。我已请这位青丘狐族嗅过了,那文书上的银粉味道,与宝源堂的药味一样。”
婴宁一听,尾巴立刻高高翘起,大为得意。若论嗅觉,谁能比得上狐族?可她转念一想,不对啊,小道士何曾让我闻过银子味?她正要提出疑问,老果已气急道:“你胡说!我之前已洗过手了,怎么可能有银粉沾上去?”
“哦?这么说,你手上确实有银粉咯?”玄穹似笑非笑。老果脸色“唰“地变了,自己一时心急,竟然说错了话。他双翼一包,蜷缩在地上,此刻只庆幸自己是个瞎子,否则一定会被宝源堂那三位现在的脸色活活吓死。
“好你个遭瘟的死白毛!我当初看你可怜,还让相公给你少算点诊金。真是好心喂到屁眼里,倒偷到我家头上来了!”赤娘子摆动着上半身,污言秽语如泼水一样顺着芯子涌出来。如果旁边没有俗务道人,她恨不得一口把老果吞下去。蛇吃蝙蝠,天经地义的事。小紫也是一样气恼,芯子吞吐。
唯有徐闲除了气愤,还带了一丝丝释然。老果被抓,他自然也就平反昭雪了。这时玄穹居高临下道:“你最好从实招来,否则可就要无“蝠'消受了。”
老果一见逃不掉,只得和盘托出。他那日到宝源堂问诊之时,随口放出了几圈声波,听到墙上一处咚咚空响,便知道银匣在那里。次日三更时分,他变化回蝙蝠模样,顺着烟囱拐进屋内,趴在银匣外震荡了半天,直到嗓子都喊哑了,终于将里面的银锭俱震成细渣,他通过锁眼把大部分细渣吸出来,再循旧路离开-只可惜这些碎末无法全数卷走,残留下来的数量便对不上账了。
这些碎银渣子,需要回炉铸成银锭才好见光。老果警惕性颇高,生怕铸银铺子被官府查问,于是就找青牛借了一个化铜炉,自己偷偷私铸。只可惜他没料到,新来的俗务道人别的不行,对银钱格外敏感,早早布下圈套,让这老蝙蝠精一头栽了进去。
等到老果交代完,婴宁走过去好奇道:“你怎么起意来偷这家?”
老果苦着脸道:“我不是跟一只叫银杏仙的树精是邻居嘛,有一次我吊在家里睡觉,听见她在隔壁跟别人讲话。那人说姐姐你好福气,那宝源堂进项颇丰,可是桃花源一等一的富户,傍上那家,以后修行就不愁了。银杏仙冷笑说有什么用?银子都被他婆娘收在墙上的银匣里,光看吃不到。也无所谓,我也教那徐大官人光看吃不到,看谁先忍不住……”
说着说着,老蝙蝠觉得不太对劲。周围的杀气又浓重起来,但这次倒没有对准他。他忽然觉得脖颈一凉,已经被玄穹用捆妖索绑起来。
“回衙门。”玄穹急匆匆拎起绳子,一脸紧张。
婴宁一脸莫名其妙:“怎么说走就走了?我还没听明白呢-什么叫光看吃不到?”玄穹一拽她:“你年纪还小,不要听这些,快走快走,不然一会儿走不脱了。”
“走不脱什么啊?”婴宁还要挣扎。玄穹道:“我们修道人有好生之德,最见不得众生受苦,还是早早离开,眼不见为净。”
第七章
不说徐闲结局如何,玄穹一路拎着老果到了衙门。他一查卷宗不得了,原来这位竟是个惯犯。
这只蝙蝠精道行有八百年,几年前搬来桃花源住。前后犯过十来次事,倒都不算大,不是抢小妖怪的吃食,就是偷几条心猿书院的束脩,再就是当牙人骗那些初来桃花源的妖怪买几间劣质洞府。
可他犯的事并非大恶,不好做太重的处罚。每次玄清抓到他,只能判几天拘役,然后就给放了,下次再犯再抓,好似一块牛皮癣。
不过这回窃银超过二十两,事可就没那么小了。他为了窃银,还化为原形钻烟囱,情节更为严重。更不要说私下铸银了。盗窃、化形、私铸三罪并罚,判决可轻不了。
玄穹铺开文书,陷入沉思。这份判决文书的头绪有点多,总要捋清主次,才好落笔。他一会儿咬咬笔头,一会儿
翻翻律条。婴宁待在一旁,浅浅地打了一个哈欠。她最讨厌这些文字上的弯弯绕绕,还是宝源堂的八卦后续更刺激,可惜玄穹偏不许她去看热闹。
“小道士,这点事情,到底要写到什么时候?”
“你当这是狐狸迷人啊,糊弄一下就完了。不办周全,以后人家闹起来,麻烦无穷。”
“这种无聊的机缘,我宁可不要!”婴宁不满地抱怨起来。
“案牍里找机缘?你也真想得出。干这份差事不成魔,就已经算福缘深厚了。”
过了一阵,婴宁困得不住耷拉脑袋,索性跟玄穹说“我回家啦“。玄穹“哦“了一声,头也不抬,气得婴宁朝衙门外走。他忽然又说:“你等一下。”婴宁停下脚步,以为他要挽留,结果玄穹道:“你记得问问你姑姑,何时方便,我想上门拜访一下。”
“你找我姑姑干吗?”婴宁好奇。玄穹道:“她毕竟是桃花源里数一数二的大妖,我身为俗务道人,总要去拜访一下才是。”婴宁晃了晃脖子上的金锁:“看我心情吧-你打算何时去?”玄穹叹了口气,晃了晃手里的白纸:“总要等到这点破事处理完……”
婴宁离开之后,玄穹自己奋笔疾书,写到半夜方有了一份初稿。他通读一遍,觉得其中有几处细节得斟酌一下,本想明天一并询问,后来想起蝙蝠是夜间动物,便起身走到拘押室。老果正倒吊在笼子里,双目放光,正精神着呢。他听见玄穹进来,言辞关切:“道长,道长,怎么忙到半夜还没睡?夜里工作熬眼伤肝,最为耗神。”玄穹见他说得油滑,冷哼一声:“还不是你害的!”老果赔笑道:“小老这里有一味夜明砂,可以清肝明目、散瘀消积,镇上居民都觉得好用,道长不妨试试?”说完就要从屁股里掏。
玄穹赶紧拦住,夜明砂是什么鬼东西他可清楚。他先从怀里掏出三枚铜钱,当着老果的面放入一个布囊里:“这钱是你之前贿赂我的,我已经给你当随身物品登记好了,日后刑满释放,记得拿走。”老果夸赞道:“廉洁奉公,不取一文,好道长,好道长,祝您功德圆满。”
玄穹把面孔一板:“我的功德,不关你事。你之前在桃花源犯过好几次事,对吧?”老果摸了摸头顶的白毛,说不上是惭愧还是骄傲:“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玄穹喝道:“这又不是夸你!你自豪个什么劲?你知不知道,玄清道长甚至单独给你立了一本卷宗,判词里说你屡教不改,油嘴滑舌,需要留神。”
听到这个名字,老果难得敛起了油滑,长长叹息了一声:“玄清道长是个好人哪,可惜就是死得太早了。”玄穹神色微动:“他抓了你那么多次,你不恨他?”老果道:“玄清道长秉公执法,我就算是个偷儿,也不得不佩服,何况他还帮我洗过冤屈呢。”
“哦?怎么回事?”
老果叹道:“桃花源之前出过一桩案子,一只小妖精被吸光了血,当时所有居民都觉得是我干的,这也合理,蝙蝠吸血嘛,不是这个屡教不改的老惯犯,还能是谁呢?可玄清道长坚持要深查,后来才查出真凶,帮我洗脱了嫌疑。您想想,他之前抓了我多少次,这次就算直接拘了,谁也不能说错,可人家没一点偏见。您别看我是个瞎子,其实心里清楚得很。这桃花源里,人人都视我为烂泥,唯一正经关心过我的,也只有玄清道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