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人既然这么说了,玄穹也不敢再抱怨什么。他先让婴宁回家,然后跳上云天真人的云头,直奔明净观而去。明净观一如既往地安静,云洞一如既往地沉迷于盆栽。直到云天和玄穹走进观内,他才搁下剪子迎了出来。
“云洞师兄,桃花源近日捣毁了一个贩卖逍遥丹的聚会,缴获丹药数百粒,剿灭丹匪二十余众……”云天说到这里,明显顿了一下,“……其中包括道门通缉已久的逍遥君,特来表功。”
“逍遥君啊?”云洞听到这名字,原本慵懒的神态为之一振。
当年他的弟子玄清,正是在追捕逍遥君时殉道。如今逍遥君身死,也算是间接为他的弟子报仇了。云洞喃喃道:“好,好,好,也可以告慰英灵了。”云天真人把文书递过去,云洞接过,仔细看起来。这一看就是小半个时辰。云洞抬头问道:“一个活口都没留?”
云天真人有点尴尬:“云光师弟的脾气,你是知道的,易发难收。这伙匪徒负隅顽抗,十分嚣张,为了不让穷奇之祸重演,我们只能尽力出手。”
“确定是逍遥君吗?”
云天真人道:“确凿无疑,玄穹亲自查验过。”云洞点点头,把文书合上,看向玄穹的眼神有些变化:“你才到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久,就立下这样的功勋,实属难得,难得。”
“多谢师叔清静无为,我才能落下这么大功劳。”玄穹习惯性地刻薄了一句,后脑勺忽然被一枚水滴砸中,悻悻闭嘴。
云天开口道:“玄穹这孩子用心勤勉,敢于任事,表现得很出色。这一次他甘冒奇险,深入贩丹者腹心,这才为道门创造了局面,一举擒得顽凶。云光师弟和我都很认可他的功绩,这是联署的功德簿。”
“哎哎,就是太弄险了。万一逍遥君不吃你的吓,直接动手,可怎么办?”云洞絮絮叨叨。玄穹不屑道:“此人能在道门的通缉下逍遥法外这么久,说明是个贪生怕死之徒,不会轻易跟人拼命。我推算下来,并无危险。”
“那敖休与老果呢?他们被你裹挟着前去当细作。倘若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西海龙宫岂会善罢甘休?到时候说我们道门强迫良民做牺牲,那就被动了。”
玄穹双手一拱:“云洞师叔足不出户,能洞见百里之外的得失;身居斗室,能分辨瞬息之间的宜忌。这等神通,弟子真是开了眼界。”云天眉头一皱,正要出言呵斥,云洞却慢悠悠道:“你在紫云山的毛病,怎么还是没改?明明做的都是好事,却留下一堆瑕疵供人指摘。你总喜欢犯险行事,就算赌对了一两次,难道每一次都有好运气吗?天有道而运无常,若以此为恃,必有后患哪。”
老头说得啰唆,玄穹本来还要再刺一句,可忽然意识到,他对风险如此抵触,大概是因为亲传弟子玄清的阴影,于是勉强闭上了嘴。
云洞在桌案上摸了半天,最后在鱼缸后头找到朱笔,在功德簿上批下自己的签押:“我这就上交道门,请考功司尽快落实。”云天道:“师兄在那边,是不是有相熟的道友?玄穹这一次功德甚高,我和云光师弟都觉得,他做俗务道人实在屈才了,若有合适的职位,还请多多留意。”
玄穹忙道:“不急,不急。我这命格,能做的职位也不多。”云洞笑着点头:“早点离开桃花源也好。我去问问,我去问问。”玄穹面色一窘,说得好像自己迫不及待要走似的。
云天见功德的事说完了,这才转入正题,把玄穹的猜想跟云洞详细说了说。云洞听完,默然不语。云天道:“玄穹所提的这些疑点,虽无实据,却有迹可循。逍遥丹是道门重视的大事,若源头在桃花源,还须早早请动罗天大醮彻查。”
云洞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盆栽前,简单剪了剪枝叶,这才缓缓说道:“帝流浆飨宴没留下活口,我们手里没有证据,若这么去提申请,只怕会被驳回啊。”“有你、我和云光三人联合提请,难道还批不下来吗?”
“然后呢?出动罗天大醮,需要耗费巨量的资源和人力,若什么也查不出来,该如何收场?总要有了把握,才好去申请。”
“师兄你这话差了,有了把握,还要罗天大醮查什么?道门这个大醮,不就是为了在没把握之时,觅得一线天机吗?”云天难得也露出脾气。
云洞不为所动:“这一次击毙逍遥君,功劳已是大到极致,所谓亢龙有悔,过犹不及。两位应该好好歇歇,待有了更多证据,再来商量不迟。”说完转身就要继续修剪盆栽。玄穹对这个态度忍无可忍,一拍桌案:“师叔你就是怕担责!”
云洞头也不回,语气慢条斯理:“玄穹啊,你这一次有两位真人推荐,调职板上钉钉,能一雪紫云山之耻了。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要徒增变数,还是要磨炼一下心境啊。”玄穹道:“磨炼到和师叔您一样,有什么意义?”
云洞呵呵一笑:“师侄你能这么想,可谓是近道矣。”他修习艮土多年,心性稳如山岳。玄穹一拳砸在滑溜溜的龟壳上,顿觉浑身无力。
云天真人见云洞态度坚决,只得一拂袖子:“那就劳烦师兄先提交功德吧。”老道“哦“了一声,又沉浸在盆栽之中,仿佛那才是他唯一的世界。
云天拽着玄穹出了明净观,驾云返回,路上开口劝慰:“云洞师兄说得也不无道理。我们没证据,道门未必会批准用罗天大醮。”玄穹气呼呼道:“那我就再去查查,查出证据
来砸碎他老人家的乌龟壳!”
“不可。”云天真人沉声道,“如果逍遥丹真的在桃花源里炼制,势必布置极深,不是你一个俗务道人能应付的。云洞师兄不也提醒了,你这一次立功升迁,几成定局,不要再节外生枝了。”
“可是……”
“安民是俗务道人的工作,保境是护法真人的职责。你做得已经够多了,不要把我的工作也抢走。”说完他拍了拍玄穹的肩膀。玄穹顿觉肩头一热,一团温润水汽顺着胳膊,不知不觉滑到手里。掌心之中,多了一块羊脂玉佩。
“云天真人……”玄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回桃源镇吧,安心等候道门的封诰,所有俗务道人里,你说不定会打破道门升迁最快的纪录哪。”云天兴致勃勃道。玄穹忽然好奇:“之前升迁最快的是谁?”
“我。”
玄穹差点从云上掉下来:“师叔你……你这么厉害?”云天面上淡泊,可几缕胡髯飘动,多少透出些得意:“我可不是什么道门世家子弟,乃是地地道道的农户出身。家里那年赶上灾情,实在活不下去了,就把我送进道门修行。我不敢懈怠,侥幸得到道祖庇佑,在同门之中修行可排第一。”
“那可真厉害。”玄穹真心实意地称赞。道门修行虽说取决于个人的悟性与根骨,但外物也不可或缺,所以那些高修,往往是世家出身,后头有一个大家族支撑着。云天能从一介寒门子弟,修到今天这个境界,真可谓是天纵奇才了。
“其实我也不是什么天才,无非是他们休息时,我还在修炼罢了。天道酬勤,修为最终能到哪一步,还是要取决于你努力多少。须知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
玄穹深深后悔,多那一句嘴,却勾起了云天师叔的说教乐趣,这一路上耳根子可要不清净了。
两人回到桃花源,云天马不停蹄,继续去镜湖附近探查。而玄穹则径自回了俗务衙门。
衙门里的布置,已和他初来时的整洁不太一样。几件脏道袍还没来得及浆洗,就那么披在椅背之上,书桌上摊着各种文书,一团墨干凝在砚台里。之前玄清的严谨风格,逐渐被玄穹的懒散取代。这座衙门的风格,在悄然崩解中。玄清在天有灵,不知会不会被气得显形。
不过这种风格,应该持续不了太久。按云洞和云天的说法,道门很快就会下诰表彰,然后他就可以飞升渡走。别的不说,道禄可以涨一倍不止。可玄穹的心情,始终有些郁闷,总觉得一件事情没有做完。
当然,他也明白,自己这点道行,能侥幸捣毁贩丹团伙已是运气逆天,继续往下查,一个不慎就是玄清的下场。一个人的法力是有限的,做到这程度已问心无愧,道禄稳稳到手,还要什么筋斗云?
玄穹最终想通了之后,一下子疲劳全涌上来了。他本来还想归拢归拢东西,可眼皮倦得睁不开,只好连滚带爬去后堂,道袍也顾不得换,一头栽到床榻之上。就在他即将坠入梦境之时,忽然耳边传来了一阵镜湖的呢喃声。声音由远及近,十分清晰,呼唤的竟是自家道号:“玄穹,玄穹,玄穹……”伴随呢喃而来的,还有一个庞大的漩涡,卷着玄穹的身体来回翻动。玄穹试图挣扎,却无法阻止这一切的发生。
一只触手从漩涡中间伸出来,带着腥臭味道扑到玄穹面前,堵住他的口鼻。玄穹再也忍不住了,猛然惊醒,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
“玄穹,玄穹道长!”声音仍在继续,但不再是含混的呢喃,而是清晰焦灼的。
玄穹睁开眼睛,发现鼻子下面搁着一块花椒,怪不得这么刺激。他转过头去,发现声音的来源居然是徐闲。
徐闲一见玄穹醒了,赶紧道:“哎呀,道长,不好了!出事了!”玄穹一骨碌爬起来:“什么事?”徐闲道:“是波奔儿灞家里,是他的娃!”
玄穹对那只顽皮的小鲇鱼精有印象,一听是他出事,顿时大惊。好在自己是和衣而眠,抄起桃木剑就出发了。在路上,徐闲急急忙忙把情况讲了一遍。
原来这小娃娃平日里,都是被撒出去自己野,到晚上就自己回家。可今天晚上,小鲇鱼迟迟未归,波奔儿灞家里人急了,出来叫了左邻右舍帮忙找。好在小鲇鱼走过的地方,留有黏液,他们顺着痕迹找来找去,找到了银杏仙的家里。
“等等,“玄穹停下脚步,一脸疑惑,“银杏仙不是退形了吗?”徐闲一脸晦气:“是呀,我们也纳闷呢,小鲇鱼去空房子里做什么?找过去一看,发现里头多了一个叫宁在天的人类。”
玄穹对这人有点印象,敖休搞聚会时他也在,应该是银杏仙那个圈子的。当时玄穹忙着审敖休,只训诫了他几句就将他放了,也没细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