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
玄穹看看府邸门口堆积如山的行李,眉头一皱:“道门只让疏散,你搬家做什么?”敖休道:“不瞒道长说,这一次我立了功劳,道门把消息送回龙宫,我爹大喜,准许我回去啦-我爹这是第一次正眼看我,夸我表现出色,简直都不像亲生的了,这都是托了道长的福。”
敖休一对大龙眼眨巴眨巴,玄穹道:“只要你以后别碰逍遥丹,别的我也不奢求。”敖休一拍胸脯:“我已经立下重誓,以后每天只饮十坛酒,只找五位姬妾陪侍,绝不荒唐度日!”
玄穹把敖休拽到一旁:“我如今来,是问你一件事。西海龙宫,是不是出产一种三元龙涎丹?”敖休道:“对,那是我家里特产,道长想要,我给你弄几坛子?寄到哪里?”玄穹道:“我不是要这个!你们卖给凌虚子是多少银子?”
这可把敖休问住了,他抓了抓龙须,把一个管家喊过来问了句,回答说:“每粒二十两。”
玄穹暗暗点头,看来玄清调查得很准确。他一把抓住敖休胳膊:“你现在帮我一个忙,设法把凌虚子约出来,但不许提我。”敖休一脸莫名,但既然道长有命,也只得遵从。凌虚子是西海龙宫给敖休找的监护人,他出面约见,一点不难。很快敖休回来,说凌虚子恰好不在家,只有他儿子毛啸在。玄穹看看天色,觉得不能再拖延了,说我去见毛啸也行。敖休跟毛啸关系不错,很快就将这只小狼约到了一处僻静地方,距离心猿书院不远。
毛啸刚刚站定,就看到那个额前飘着一缕白毛的小道士阔步从拐角走出来,脸色不由得一变。
“毛啸,我有几句话要跟你说。”玄穹踏前一步。毛啸下意识地龇起牙呜呜了一声,脖颈上的毛都竖起来了。旁边的敖休喝道:“吭!道长问你话呢,好好回答!”
龙威天生可以震慑群兽,毛啸又靠西海龙宫的丹药吊命,他只得敛起凶性。玄穹没时间绕圈子,直截了当道:“你父亲凌虚子,可能涉嫌炼制逍遥丹,道门现在需要知道他在哪里。”
毛啸一愣,随即大怒:“胡说八道!我爹是正经道门授权的丹师,你就算是道士,也不能信口污蔑!”玄穹一把抓住他的颈毛:“你每日吃的三元龙涎丹,一个月要六百两开支,你爹炼丹一个月的收入只有三百多两,哪里来的那么多银钱填补亏空?”
毛啸梗起脖子:“我家有祖产不成吗?”旁边的敖休听到玄穹的指控,也有些骇然:“道长,道长,不是我包庇啊,凌虚子这人虽然絮叨,可人品还是不错的。他如果偷着去炼逍遥丹,那也得先孝敬本太子这边才……”
玄穹和毛啸同时瞪了他一眼,敖休讪讪闭嘴。玄穹继续道:“你自己家的事情,你自己最清楚。凌虚子日日给你服食三元龙涎丹,还供你吃喝玩乐,难道你从没怀疑过,家里的银钱是从哪里来的?”毛啸怔了怔,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
玄穹叹了口气,这位大少爷真没关心过自己爹是怎么赚钱养家的,觉得银子都是从地里长出来的。他态度愈加强硬:“毛啸,我明确告诉你,你爹为了保你的命,可是付出了太多心血,甘愿为西海龙宫打杂,甘愿日日炼丹炼到头秃,甚至……”他停顿了一下,厉声道,“不惜铤而走险,去沾染逍遥丹这等危险的物事。”
“你又没有证据……”毛啸一怔。
“所以我才来问你啊。”
毛啸气得笑起来:“如果真如道长所说,我爹为了我做了那么多事,我为什么要出卖他?”
不料玄穹声音比他还大:“这不是出卖他,而是救他。你知道逍遥丹害了多少人?前不久,波奔儿灞家的娃娃,差点被一个食丹徒吃掉,还有之前青丘的沐狸、银杏仙……就连敖休也差点沦丧-如果这些丹药是你爹炼的,这是多大罪过?”
毛啸再如何凶暴,也只是只小狼而已,被玄穹这么当头棒喝,半天方嗫嚅道:“说来说去,你还是没证据。”
“你也听到疏散的消息了吧?我告诉你,这次疏散,可能整个桃花源秘境都保不住,其中原因,与逍遥丹关系匪浅。若你爹牵涉其中,罪过可不只是炼丹那么简单!泼天的祸事!如今还是俗务道人来询问,等到护法真人来过问,你可就没有任何机会了!你这个当儿子的,难道忍心看着自己的老爹越陷越深,最后被道门送上磔妖台打个万劫不复?”
毛啸不知道眼前这位道士其实是待罪之身,被这么一喝,身形顿时缩了下去。
玄穹语气趁机缓了缓:“你只要说出你爹如今在哪里就行。若他是无辜的,我当众道歉赔罪;若他确有问题,你也算及时举发,将来道门判罚可以酌情考虑-所以你配合道人工作,是最合算的选择。”
毛啸脑子一时间乱成一团麻,不由得痛苦地蹲了下去:“我爹如果真牵涉逍遥丹,那也是为了给我买药啊……我去举报,你们把他抓了,我岂不是就要死了?”
玄穹看了一眼敖休:“我可以做主,让西海龙宫以成本价继续供给你,敖休?”敖休恨恨道:“本太子每次都从银杏仙那儿辛辛苦苦拿货,你爹就在边上看着,可真行啊!吭!-你听道长的话,丹药本太子给你供!”
毛啸还是摇头:“为了自己的性命出卖父亲,总是不对的。”
“毛啸,玄清生前给你专门建过一份档案,把你胎里病的事特别做了标记,叮嘱继任者要额外关心一下。他说你性格虽然偏激敏感,却是个明事理、知分寸的孩子,若要调解纠纷,务要问明缘由,不可随意定性。”
“玄清“这个名字,似乎带有一种法力。毛啸怔怔听着,两只狼眼竟开始流出泪来。玄穹道:“他正是因为逍遥丹而殉道,你……是要辜负他吗?”
这一句话,终于打破了毛啸的心防。小狼仰起脖子长啸良久,方才哑着嗓子道:“我爹每隔三日,总会去镜湖附近的草还坡,说是去采集那里特有的地煞草。我说过几次想去看看,他都不许,说那里阴冷,怕我受了风寒……我……我只知道这些了。”
玄穹点点头,拔腿就要走。毛啸一口叼住他的袖子,乞求道:“道长,道长,若我爹,若我爹他……你可要救救他……”说完胸口起伏,喘息不定,竟像要发病似的。
玄穹叹了口气,冲敖休使了个眼色。敖休毫不客气地酝酿一口龙涎,直接喷到小狼脸上。毛啸双目一阵迷离,四肢伏地蜷起身子,似乎好了一点。他吩咐敖休看好这只小狼,然后转身离去。
草还坡是桃花源北面一处阴森的所在,地陷卑湿,坟冢遍地。早年道门开发秘境时,把历代失陷在里面的尸骨,都收殓于此。等到妖怪们迁居至此,居民去世后也大多下葬在这里。久而久之,这里的气息愈加阴沉,地煞汇聚,也滋养出了一些偏阴的草药。
玄穹走在坡下,前方老果双翅伸展,不时张开嗓子张望四周,一脸晦气。这老头本来收拾完家当,准备先跑了,不料玄穹上门二话不说抓了他的壮丁。草还坡范围太大,有了老果的无声声波,可以探查很多隐蔽之处。
“您说这桃花源住得好好的,怎么突然就要疏散呢……”老果一边四处打声波,一边絮絮叨叨。玄穹无心给他解释,只是敷衍道:“云天、云光、云洞三位真人一起做的决定,
我也不知道。”
“那就应该听真人的,赶紧离开呀,还在这种鬼地方转悠干吗?”
“你一只蝙蝠精,还怕坟地闹鬼?”玄穹嗤笑道。
“小老是活的,活的谁不怕死的?”老果哼唧哼唧,忽然头一歪,“好浓的海腥味啊。”
玄穹一听,精神一振,闻到海腥味,说明距离目标不远了。他问老果哪里传来的,老果瞪着眼睛:“不是哪里,是到处……到处都是海腥味。”
玄穹再一分辨,脸色大变。这说明云天在镜湖上施展的临时封印,快要阻不住蜃气外溢了,形势更加紧迫。他对老果一挥手道:“算了,你就探查到这里吧,赶紧回桃源镇,还能赶上疏散。剩下的,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