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穆姓方士也不只是到现场留痕打卡糊弄老板,他一边检查流程,一边还要低声向身旁的人解释原理,方便记忆与印证:
“造纸的植物纤维必须要长,这样纸张质量才好。一般都推荐用麻草、柘树和青檀树的树皮。”
“晾晒和碱水浸泡都是为了去除木质素,木质素太多纸张非常容易破碎。”
“仅仅是蒸煮还不足以使纤维勾连成型,需要加入丝状高分子化合物来黏附住纤维,也就是所谓的‘纸药’;一般的古法是加入糯米水,用支链淀粉来黏附纤维。但糯米的效果其实不算好,价格也高;我个人还是推荐用杨桃藤汁液——它的环链天然多糖效力更强。当然,如果有类似的多糖醛酸苷结构,也可以仿照着使用……”
旁边几人侧耳倾听,连连点头——好吧,其实主要是卫将军与霍将军在点头,刘先生听了半晌,渐渐一脸茫然:
“你说的都是什么?”
穆祺回头看他,沉默片刻之后,露出了微笑: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都是琐屑的小事而已。”他亲切地说道:“陛下可以自己去找找乐子嘛,何必听这样琐碎无聊的事情呢。”
刘先生:…………
你这语气是几个意思?
你当他看不出来吗?当初他和卫青谈话时什么都不懂的年幼太子常要跑来问东问西,他也是用这种口气打发那小子的!你现在用这种话来打发皇帝,又是个什么态度?!
欺天了!!!
……刘先生瞪着眼睛盯了穆祺半晌,还是悻悻然闭嘴了。
实地检查一番后,穆祺还试图向卫霍两位演示怎么样制取纸浆;但很遗憾,嘴皮子上的功夫不等于实际的功夫,穆祺刚费力拎起那柄沉重的石杵,就险些脚下一滑,一个倒栽葱翻进水池里(刘先生当场笑出了声)。还是长平侯眼疾手快,一把伸手抓住他的领子,才避免了最尴尬的悲剧。而所谓的“当场演示”,自然也就变成了穆祺动嘴,另外两位动手。穆祺捂着腰坐在石桌上指点——或者说指指点点,舅甥两位则举着石杵轮流捣纸浆,亲自体会捶打纤维的过程。
“从实际上讲,这些流程和捣衣舂米也差不多。”穆祺哼哼唧唧:“可以招募附近的百姓入少府做工,也算解决一点生计……不过,这些新发明总要推广出去,才有足够的收益,可以支撑产业良性循环。”
当两位将军勤勤恳恳搅打纸浆时,尊敬的刘先生袖手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晃来晃去,将穆祺当作不存在的空气。不过,听到“产业良性循环”时,他眉毛还是动了一动。
在现代混得久了,有的套路他也明白了。现代世界喜欢谈钱却又不能公开谈钱,往往会搞一些非常委婉曲折的术语;比如说,“引入产业”就是准备赚钱,“对外输出”就是准备赚外国佬的钱,“产业升级”就是大赚特赚;而“产业良性循环”呢?那就是长久的、持续性的、反复的赚钱!
看在钱的面子上,刘先生还是很愿意搭理一下穆某人的。他追问道: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新生事物有一个接受的过程。”穆祺道:“尤其是考虑到现在的信息传播速度,自然扩散必定相当缓慢。所以需要采取一些特殊的办法,推动新技术的运用。”
“如何推动?”
“我打算将新造的纸张献入宫中,借助最高层的影响力提升造纸术的地位;如果能蒙获天子及公卿们的垂青,那上行下效,轻易就能名声鹊起。”穆祺对此早有规划,非常熟悉地套用了以往任务中的经验:“为此,我特意准备了一些比较符合宫廷口味的珍品,也要请陛下指点。”
他从怀中掏了几十张挺括光滑、自带花纹的纸,双手捧上。
这些纸张都是特制特办,按等次高低分别装饰了不同图案,纸质自带香气,镂空处再以金银粉末涂抹,富贵堂皇已极。自然,仅仅只是一张空纸,尚且还上不得台面,所以穆祺特别定制了字体,在这些漂亮精美的纸张上印刷好事先预备好的内容。其中,以龙凤纹装饰、专门进献圣上的御笺印得最为妥帖细致;笔墨中的金属粉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真有五色迷人之感。
刘先生颇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从中抽出了那张御笺,随意扫一眼开头:
《思道赋》
他皱起了眉:“这是什么?”
“喔,这是青词。”穆祺很愉快地向陛下科普:“所谓‘青词’,是指醮典时献给天帝的奏章祝文,一般吟咏的都是求仙访道的玄思秘法,还有替君主祈求长寿安康祷词,恰恰符合我们的身份……”
是的,恰恰符合他的身份。如果外朝的大臣儒生替皇帝捉刀写青词,天天琢磨着怎么跳大神祈福,那这叫不务正业谄媚无骨,可以记入史书的无耻;但如果一个幸臣出身的方士来折腾这些玩意儿……那不是刚好专业对口么?
这个道理的确不差,不过刘彻却相当之自然地哼了第二声,神色相当不以为然——道理是那么个道理,但道理正确不代表能够执行;皇帝的马屁人人想拍,以此博宠爱也不是不行;但老刘家天生还是有那么一点文学细胞的,要是这“青词”写得太过拙劣,那非但不能博取欢心,搞不好还会成为满朝的笑柄——尤其是考虑到穆某人的文化水平,这后一种可能就越发显著,亦曰法危险了。
刘先生摇了摇头,随意往下瞥了一眼:
【……明后之御天兮,俨穹窿而下亲昭;景云以垂象兮,光煜郁而纷演初……】
刘先生:???!
这水平不差啊!
他只愣了一秒,立刻反应了过来:
“你抄的?”
“当然。”穆祺并无愧怍:“这是一千六百年后的大明嘉靖朝,某几位内阁阁老的作品。这些重臣都是仰仗青词被老登——被皇帝宠信,时人称为‘青词宰相’,青词上的功力,是断断不容小觑的。”
事实证明,有叫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外号;能在带明飞玄真君万寿帝君嘉靖皇帝手下混出来的青词宰相,文辞上绝对没有一个是庸手。刘先生简单看了几页,立刻就发现此文文笔华丽、词藻精美,名言警句层出不穷,部分句子水平之高,真是让人瞠目结舌,反应不能;比如文章中间洋洋洒洒,铺排敷陈的一段马屁:
【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通乎道,道合皇皇上帝,一诚有感。
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
“天生大汉皇帝,万寿无疆”!——妈呀,这也太会舔了!
后世,后世的文人都这么不要脸的吗?
——众所周知,大汉的儒生们在跪舔皇帝上的底线还是比较高的,即使撰文逢迎,亦各有操守。西汉文章两司马,太史公司马迁是不必说了,毕生的爱好就是阴阳老刘家;司马相如倒是很希望靠文笔博取宠幸,谋求进身之阶,但就算他歌颂皇帝的《子虚赋》、《上林赋》里,都要在末尾升华主旨,劝谏君主勤俭治国、克制欲望;什么开篇猛舔中间猛舔后面还是猛舔的马屁精“青词”,那真是闻所未闻;纵使刘先生享受了几十年,这辈子也从没有吃这么好过。
几页粗读下来,刘先生先是惊愕,随后是鄙夷,鄙夷之后又是恍然——这种文章的思想当然是媚俗的、格调当然是低下的,但你又不能不承认,如此精心设计、文辞华美的马屁确实爽,非常爽,相当爽——无怪乎那个嘉靖皇帝会搞什么“青词宰相”呢!
不过,也正因为恍然大悟,刘先生的心中也渐渐多了不快。享受别人的马屁当然是很爽的,但看别人享受马屁就未必有那么爽了;更不用说,这篇青词的奉承对象还是另一个“自己”,另一个作威作福的老登——登和登之间总是互斥的,所以看到“自己”吃这么好,刘先生总是大为不爽。
终于,在看到最后一页的警句后,他有些忍不住了:
【……离九霄而膺天命,情何以堪;御四海而哀苍生,心为之伤!】
“‘心为之伤’?!”他勃然大怒,自觉断不能容忍这样的谄媚与无耻:“——伤他X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