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拈着眉笔的冠军侯打破了寂静:“陛下打算否决穆先生的建议?”
“当然不行。”刘先生道:“另一个‘我’已经同意了,两票对一票,我没有优势;就算强力否决,他也不是不能在私下干——再说,我又不是没有办法制服穆祺,干嘛和他直接翻脸?”
霍去病:??
冠军侯没有答话。说实话,穿越以来陛下与穆先生几次交锋,双方都是各有胜负,谁也不能稳占优势。皇帝这么轻描淡写,俨然胜券在握,实在很难让人升起信心。
“无需紧张。”刘先生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自有主张……穆祺一人不能两用,又要管造纸印刷,又要管什么‘燃烧剂’,想必会忙不过来吧?如果他叫你们去帮忙,你们就答应好了,无需顾虑。”
“至于其他的,我会亲自出手。”
元朔四年的晚夏,逐渐康复的皇帝给了朝堂一点小小的皇权震撼。
在循例宣布身体好转,重新视朝之后,天子颁布了几道加急的诏令。
首先是对近日幸进方士的处置;虽尔相间不过数次,所知更是寥寥,但皇帝陛下仍然直接下旨,以“直言敢谏”、“匡正朝政”为由,赐给了方士们入值禁中,参预政务的权限,又以调治甚有成效的功劳,命穆姓方士暂掌少府,全权管理关中的皇家田地庄园,及诸多矿山盐井。
参预机务、暂掌少府!这不是一步登天,直接迈入了九卿的段位吗?!
这样的擢升实在是太迅速、太猛烈、太超乎常理,也太逾越规矩了,以至于当了几年盖章机器的木雕丞相薛泽都不能忍耐,居然破例上书向皇帝表示抗议,甚至动用丞相的权限,将方士的赏赐强行扣押了大半。
你区区十天幸进,就想比上人家三代积累吗?天下岂能有如此不平之事!
面对丞相等重臣的抗拒,皇帝的反应也非常迅速。他将丞相府的公文留中不发,然后让侍中给薛泽赐了拐杖。
大汉自孝文皇帝以来的传统,是要在节庆时为有德望的长者赏赐几杖。但平白无故给重臣赐这种玩意儿,那基本就是在公开的阴阳怪气,暗指对方已经年老体弱、无力从政;建议他自己体面,赶紧告老滚蛋,不要阻碍新人进步。
薛泽这种全靠资历混上来的老花瓶,当然禁不住如此下作的阴阳怪气,于是在三日之内光速上表乞骸骨,收拾行李立马离开长安,决定这辈子都不要和老刘家刻薄寡恩的尖酸皇帝打交道。而此消息一出,朝野上下更是一片哗然,大有错愕惊骇之感——寻常的官吏当然不知道汉匈大战在即,天子更换丞相、调整人事的一番苦心;以他们看来,这就是为了区区一个新晋佞幸,悍然痛打老臣的脸嘛!
这成什么了?这成什么了?翻遍一部《春秋》细想一想,也只有当年周幽王烽火戏诸侯,才荒诞悖谬至此啊!
可是,当年周幽王戏诸侯,好歹还是为了绝色的褒姒;如今皇帝悍然打脸老臣,难道就为了几个名不见经传,容貌似乎也不怎么出色的小小方士吗?
知道你们老刘家一向荤素不忌,但这审美也太降级了好吧?!
不过,这种对于老刘家祖传审美的腹诽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皇帝很快又放了大招。九月初,皇帝封御史大夫公孙弘为侯,拜丞相;赐中大夫董仲舒千金,再明白不过地展示出了对儒学弟子的偏重与厚爱;儒学之兴,似乎已经是蔚然大观,将成风潮。
斯文将兴,君子欣然;可欣然的君子们还没有快乐多久,天子却又将穆姓方士的上书明发了下来,让诸儒生博士共同浏览,“畅所欲言”。
自然,为了体面起见,发下来的奏章已经删去了大量刺激猛料,攻击性大大减弱,远不是当初单杀皇帝的模样;但是。仅仅是剩下的那一点猛料,也已经能将风头上的儒生刺激得气血上头,近乎破防——
没错,这份奏章批的是董仲舒董大夫的什么“天象论”。但实际上懂的人都懂,这套天象预示吉凶的论调不是董大夫一人的发明,而是关中几乎所有儒生的集体智慧,名宿大儒的共识。现在方士大言炎炎,公然诋毁,那打的何止是董生的屁股,更是所有大儒的脸!平常的时候打脸也就罢了,偏偏在儒学向上进步的紧要关头跳出来打脸,那不是要蓄意挡他们晋升之路,又是什么?
虽然有些僭越,虽然不太恰当,但对于此时此刻的儒生来说,三纲五常就是天,先贤之论就是天;方士胆敢如此诽谤,那当然是——
欺天了!!!
于公,这是玷污圣人之学,侮辱共同的理念;于私,这是讥讽儒生胡编乱造,在紧要关头破坏仕途;子曰:“寝苫枕干,不仕,弗与共天下也。遇于朝市,不返兵而斗”——XX的,必须和犬养的穆姓方士拼了!
——总之,儒生们勃然大怒,决计不能容忍这样大逆不道的举止。他们在董仲舒的住所召集了会议,彼此传阅这万恶的奏疏,打算严厉驳斥,群起围攻;将这种佞幸小人的脸皮扒个干干净净,扔在地上猛踩几脚,起码也要将他赶出京城而后快。
然后呢?然后他们就有些卡住了。
作为整个大汉朝廷的嘴炮担当,横扫百家而无敌手的高手高高手,儒生们对这种外路方士一向是相当轻视的;他们早先走马观花,一扫而过,觉得此类佞幸小人一定是大言欺世、狂妄不尊,自己只要动一个小手指头,轻易就能将对方打倒。而如今一字一字仔细鉴别,才发现要驳倒这篇文章,居然不太……诶……不太容易?
自然,这并不是说文章喷得有多么高级、文辞多么华丽;实际这篇奏章的嘴炮质量并不算高,除了少数刺激情绪的名句以外,大半辞藻甚是平庸(毕竟,最精华的“秦人不暇自哀”、“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云云,已经被尽数删去了)。但关键在于,奏章用来指责诸位大儒的种种论据,每一样每一件,都是踏踏实实,万难反驳的真料——
——嘴炮可以互喷,黑历史可以对揭,意识形态可以上纲上线、胡搅蛮缠,但引用错误、扭曲事实、蓄意剪切史料这种事,怎么打滚都难蒙混过关吧?
事实上,在翻书一一检查过奏章中论据的真实性后,部分比较忠厚的儒生干脆陷入了沉默。因为他们隐约觉得,这篇奏疏的论点,可能还真……有些道理?
如此沉寂片刻,终于有人喃喃开口:
“这姓穆的方士——穆祺?倒似乎确有几分能耐……”
实际来讲,这已经不能算是“有几分能耐了”。在当下这个时代,书籍是极为罕见宝贵的珍物,只有身份非凡的大儒才能批量储藏。在座的儒生虽然为数不少,但大多也只钻研过一本《春秋》、《诗经》;而奏章中旁征博引、信手拈来的功夫,是大多数人都难以企及的。
“不是他有能耐。”在御史大夫府供职的儒生倪宽开口了;他地处机要,消息极为灵通,早就打听过方士的虚实:“事实上,此人不学无术,听说连字都不怎么认得。替他代笔这篇奏疏的,应该另有高人。”
“什么高人?”
“应该是那姓王的商人。”儿宽很有把握:“上林苑宿卫的宫人都在传闻,说这王某面圣时举止自若,气度不凡;神采英毅,内秀于中,一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人物。”
大概是受老刘家祖传颜控的影响,大汉朝臣品评人物时很喜欢搞点相面摸骨之类的神秘艺能;长着一张骨骼清奇俊伟端庄的脸,天然就能在上层社会中刷足好感度。相反,像穆祺这种思路清奇脑有贵恙的小白脸,一看就很不值得信任,各种意义的无足道哉。
“据说那王某祖籍是在沛县,千里跋涉入长安,多半是来谋求富贵。”倪宽向儒生们泄漏消息,顺便吐露自己的猜测:“这样博学多闻的奇人异士,为什么要与穆祺之流不学无术的方士厮混在一起?必然是要假借方士法术博取圣宠。草蛇灰线,伏笔千里,这样的居心,不可谓之不深险。”
“既然心机如此之深,那更不能不拼死一争了!”有人断然道:“孔孟圣学,焉能容此外道玷损!捍卫斯文,正在我辈!”
声调铿锵,一语中的,小小的宅院却忽然陷入了沉默。团聚的儒生不约而同望向了盘坐上首的中年人,目光灼灼发亮。
显然,无论下面再怎么慷慨激昂,义愤填膺,最终是否要与异端“拼死一争”、“捍卫斯文”的决定权,还是掌握在此次会议名义的主持人,执大汉儒学之牛耳的董仲舒董大夫手上。没有这样顶级大儒的首肯,谁也不能擅自发起战端。
面对此众望所归的仰视,盘坐着的董大夫闭了闭眼。
说实话,他的天性更适合于治学著书而非政治争夺,生来就厌倦这种尔虞我诈的勾心斗角;甚至在某种程度上,他也不是不赞同方士的这份奏章的一些内容……但没有办法,没有办法,儒学必须依仗皇权才能壮大,而身为天下儒学之宗,他很多时候是没有选择的。
“……既然对方公然挑衅,那就堂堂正正的回击吧。”董仲舒闭目片刻,终于轻声开口:“烦请诸位为我延请京中名儒,共议此事。”
群儒肃然起身,同声应诺。召集名儒共议,无疑是要集思广益,逐字挑剔,做公然的辩论;换言之,无论口中如何贬低,王某人在奏章中展示出的博学与才华都得到了儒生们一致的认可,不惜聚齐最高战力,也要以多欺少,毕其功于一役了!
政治上最高的敬意就是赶尽杀绝;而现在,儒家为异端的才华所倾倒,也将要为他施展这最高的敬意了。
儒生们的动作非常快,当天开会当天写稿,第二天就整理出了一万来字、十几个竹简的反驳文章,怒喷方士恬不知耻的诽谤;到第三天凌晨,这半车的竹简就被送到了方士们在长安下脚的宅邸,等于一份公开的挑战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