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顺手抽出了那张白纸,却见纸张的下半部分居然不再是文字,而换成了线条勾勒的人形:
帽子歪斜、颓唐不振、惺惺作态,佯装圣人之姿的“子张氏贱儒”!
洋洋自得、装模作样、挺胸贴肚、故做高深的“子夏氏贱儒”!
性情肮脏、怕苦怕累、大吃大喝、毫无节制的“子游氏贱儒”!
寥寥几笔,灵活生动,惟妙惟肖的刻画出了各种“贱儒”的丑态百出;线条清晰流畅,笔触夸张灵活,看一眼就能令人印象深刻,永志不忘。
吕步舒有点懵住了。
当然,他的懵逼不仅仅是因为是因为此画像之精妙生动,杀伤巨大;更是因为对手反应的莫名其妙——传单是要大规模抄写来扩散影响力的,不是小规模传颂靠质量取胜的;你抄写一段《荀子》上去可以理解,额外画一幅画又是什么意思?
画一张画的功夫可以抄写二十份文字还不止,以一敌二十,那就是描绘得再精细漂亮,又能有个屁用?
——这人脑子有问题吧?!
当对方蠢得恰到好处时,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是不是蓄意的。吕步舒茫然翻动白纸,实在搞不明白方士们怎么会想出这种脑子撞墙的主意——就算他们真花重金找到了最可靠最熟练的画匠,一天之内也最多只能画几百张传单;一天几百张传单,那简直只是茫茫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根本产生不了任何影响……
或许是看这位郎君翻动白纸的时间实在太长,善于寻觅机会的小孩哥及时插话了:
“郎君很喜欢这种有画的纸吗?我这里还有呢!”
吕步舒:“……什么?”
小孩哥一把拉开身上背着的褡裢,从里面抓出了一大叠白纸,哗啦啦当着吕步舒的面翻动,每张上面都是如出一辙的画像,线条精细无二:
“这是我今天领到的量。”小孩哥告诉他:“发给我纸的那位先生说了,只要我领一张那什么‘木克土’的纸,他们就给我发十张有画的纸——真的很划算呢!”
在儒生紧急组织兵力围剿方士时,穆祺设法约见了京中诸子百家的各位名流,于上林苑展示了近日双方骂战的成果。
虽然孝景之后,儒风炽盛,各派渐次衰微,已有不振之势;但毕竟是多年积累,流布甚广,终究也还有一点印记,只不过声名大多不显而已。穆祺还是通过上林苑宦官的渠道,费尽周折才凑齐了人数。
作为昔日儒家的手下败将,渐次凋零的昨日黄花,百家的遗老们都是领过儒生大教的,单单看一眼童谣传单,就知道又是往日以多欺少、群聚攻击的舆论手段。这样的手段战无不胜而所向披靡,收拾百家士人是一锤一个准,哪怕时隔多年,看一眼传单仍旧是创巨痛深,不敢忘怀。
不过,创巨痛深归创巨痛深,可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去趟这一池争论的浑水。大家都知道儒家的能耐了,怎么愿意平白无故的做这个炮灰?
方士有皇帝的宠幸,未必在乎舆论攻击;他们这些人可不一样。要是再被儒生盯上,还不得被锤到大道磨灭?
所幸,穆祺也没指望着这些惊弓之鸟能发挥什么作用。在解释完近日的骂战之后,他只是向败犬们展示了印有荀子“贱儒论”、以及特制漫画的传单:
“这是印刷术的成果。”穆祺道:“采用新的技术,能够在短时间内大量印刷传单——借助简单的机械结构,一个训练有素的熟练工人一天起码可以印出上万份传单,相比手写有巨大的优势……”
他停了一停,又道:“考虑到诸位先前所面临的,与我等同病相怜的处境,我可以在印刷业务上为诸位先生打个八折的限时优惠,供大家一泄怨气……各位以为如何?”
第32章
在往返两界数次之后,穆祺修订了印刷术的引进方向。他原本打算引入大名鼎鼎的铅活字技术,将印刷业由蛮荒时代一举推动至十五世纪的水平。但再三权衡考量之后,他还是不能不暂时放弃这一宏图——铅活字当然是巨大的技术跃迁,但铸造活字及使用活字却相当麻烦,实在不是现在可以承担的技术奇迹。
即使到了一千年以后,活字印刷术一般也更适用于字母语言而非字符语言,毕竟英文字母不过二十六个,常用的汉字却足足有数千,仅仅从铅字挑选辨别出模板,就是不小的苦工,还要印刷工人能够识文断字、熟悉汉字的常用排列;而现在——在文字尚未完全成熟的汉朝。常用的汉字可足足是有上万个之多,在这种情形下,“熟悉汉字”,可绝对不是什么很平常的门槛!
——这么说吧,汉赋中用来描述不同颜色、不同种类马匹的专用字,就足足有近百个之多;要是一一都做成活字,那上万个活字基本谁也背不下来,挑选的效率大大降低;要是统统删掉——统统删掉之后,司马相如和枚乘的大赋又该怎么办?你这不是迫害文学么!
思来想去,别无他法,只有改用雕版印刷,降低技术标准,适应这落后的生产关系。穆祺重新检阅资料,调整了雕版材料,降低成本、提升质量,方便广泛运用;除印版以外,他还花钱找网上的爱好者买到了土制油墨的配方,搭配雕版使用——传统墨汁易溶于水,印出的字怕水易晕散,极难保存;油墨则仅溶于部分有机溶剂,效力上要可靠得多。
反复多次之后,穆祺终于能向合作伙伴们展示自己的成就——八百册以雕版印刷出的《赤脚医生手册》。
“这是我答应过陛下的事情,现在已经做到了。”他彬彬有礼地对刘先生说:“请陛下检查。”
死鬼皇帝哼了一声,捡过一本手册翻了一翻。虽然技术相对简陋,纸张也极为粗糙,但字迹大致还算是清晰明白、易于识别,甚至还有别样的惊喜:
“你连草药的图案都印上去了?”刘先生展开一叶,点一点上面画的止血药草:“怎么做到的?”
“这就要感谢陛下的人才储备了。”穆祺道:“我向少府索取擅长雕刻的工匠,他们百般搜罗之后,居然将为皇室雕琢木器玉石的匠人选了过来,那个巧夺天工的技艺,的确是非同凡响……”
早在试印《医生手册》时,穆祺就做过充分心理准备,觉得上面描绘的草药太过精细复杂,木板雕刻难免失真;所以打算干脆删掉图像,全部改用文字描述。然而少府送来的工匠手艺却是的确谁匪夷所思,居然当真在木板上刻下了数百种形态各异的草药——精细绝伦,惟妙惟肖,堪称伟大的艺术。
毫无疑问,这是皇室几十年来精挑细选,穷竭物力所筛选出的顶级人才;若非少府为了讨好幸进宠臣不择手段,破例允许方士“暂时借用”,那穆祺就算是找遍了关中上下,也绝对找不出这样的手艺。
当然,一如少府送人时的暗示,这些工匠只是“暂借”,仅能让贵人稍作体验,立刻就要送回;否则将来皇帝用的木器无人雕花,那可是足以震动上下的大事。但很可惜,少府的长官是太不了解这位幸近方士的嘴脸了,否则他绝对不会做什么“立刻送回”的美梦,而该迅速动手,马上冲进上林苑抢人——
穆祺稍稍一顿,向刘先生微笑:“当然,这只是手册的初版,后面可能还要继续订正,加上更多的草药和急救图样,更适用于现在的局势。”
皇帝当日提要求的时候已经声明,这些手册优先供给的是战场,要为汉匈决战培养出能掌握基本急救的军医;于是手册内容自然也要调整,药物的选取都要斟酌。但现在提起这样的事情,却无疑是别有暗示。刘先生抬了抬眼皮:
“既然要订正,那就订正好了。不过,秋收将至,匈奴蠢蠢欲动,边境上的冲突怕也就在这两三个月的功夫,你要尽快。”
“我一定遵命。”穆祺柔声道:“不过这样一来,难免就要占用更多的工匠、更多的时间;说实话,白白占了陛下培育出的人才,我的心里总是不安……”
穆祺当真会为了皇帝而不安吗?恐怕在场之人只要稍有理智,都绝不会做此妄想。但穆祺必须要这样表态,因为只有这样表态,才方便他假惺惺的问出下一句话:
“所以我担心,要是把辛苦培育出的人才挪用来雕刻这些木板,会不会耽误了陛下的事?”
刘先生眯起了眼睛,一言不发的望着穆祺;穆祺面带微笑,同样眨也不眨回望着刘先生;显然,在数月相处之后,刘先生已经非常清楚这位东道主的尿性了;在此人心目中,所谓“皇帝的事”搞不好还没有这本《医生手册》的一根毛重要;而一旦松口答应他“挪用”,那日拱一卒、潜移默化,八成会把皇室几十年来培养出的所有工匠劳力技术人才统统挖走,给大汉皇帝来个全家铲——
——不过话又说来,就算真给大汉皇帝来了个全家铲,那又与他刘彻何干呢?
如果现在是自己(地府版)坐在台上,那面对如此狂妄无耻的挖墙脚,当然要义愤填膺,竭力阻止;但既然坐皇位的是另一个“自己”,那他尿尿的恭桶有没有工匠雕花,没有雕花的恭桶坐着会不会委屈了他尊贵的臀部,又何须刘彻来操心呢?
犯不着嘛!
无数念头一闪而过,刹那之间,刘先生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你这就是过虑了。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只要对战事要好处,倾尽国库也在所不惜,何况只是一些工匠?”他极为和气地开口:“你尽管挪用便是,要是人手不足,那我现在还记得一些手艺极为出色的能工巧匠,也可以把名单开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