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这,这有些不对吧?
中常侍一脸茫然,又绝不敢抵触圣上的指示,于是只有低头诺诺称是,与随侍的众多宫人一起退出殿外,默不作声的思索着满腹疑虑。等到宫门紧闭,高踞御榻上的皇帝才终于开口,语气极为冷淡:
“朕没有呼唤,你又来做什么?”
“我不可以来么?”王某人反问:“怎么,你要和仲卿商量一些我不方便听的东西吗?”
被迫在旁细听的卫青:……
御座上的皇帝漠然笑了一声,反唇相讥:
“天无二日,民无二王;就算天子真与自己的臣民商量些什么机密,又与你何干?”
被困在原地,一步也不能逃离的卫青:…………
终于,卫将军再也忍耐不住了。他咳嗽一声,平生头一回打断了君主的话:
“陛下召见,不知有何要事?”
皇帝高傲而不快地瞥了死鬼自己一眼,将收到的信件递给了卫青。而出于某种逃避现实的迫切需求,卫青读得非常仔细、非常认真,将整封信来来回回看了五遍,才谨慎做出结论:
“信上所说,确有根据;臣的确在元朔四年发现过匈奴筹备全面入侵的迹象……”
听到这话,与皇帝怒视许久的王某人终于皱了皱眉:“你发现过?但上一世的元朔四年,匈奴似乎并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匈奴的筹备半途而废了。”卫青道:“臣是在元朔四年的夏天察觉到的痕迹;彼时草原水木丰茂,鸟兽肥壮,正是匈奴显贵游猎取乐的好时候;但安插在漠北的间人往来回报,却都说王庭的贵人们并无游宴会猎的迹象,反倒是部落驯养的鹰隼与快马往来频频,似乎是在传达单于的指令,彼此协调大事,俨然有备战的征兆。但进入九月之后,各种征兆却全盘消失,也再侦查不到任何调动军队的消息。先前种种怀疑,当然也就此打消。”
他停了一停,又道:“也正因如此,臣当时并未上书呈奏,只以为是自己一时误判。直到后来攻破王庭,俘虏单于阏氏,才知道当年王庭确实议论过对汉的大战。只不过筹谋未半匈奴左贤王病死,子嗣争权族中内乱,王庭的计划被全盘打乱,才不得不暂时停止战争,徐徐恢复元气。”
刘先生抬一抬眉:“我怎么从不知道这些?”
卫青踌躇片刻,小声道:
“审问单于阏氏的供词,是在去病漠北大捷、封狼居胥后提交的,所以……”
所以不用再多说了。漠北之战犁庭扫穴,卫霍横扫王庭所向披靡,一战的成果超出了之前最狂野的设想;军中俘获的战利品及高级俘虏实在太多太杂,以至于负责统计分类的官僚系统都为之淤塞,忙乱之余无力处置,不能不淘汰掉大量不重要的情报——而毫无疑问,从单于阏氏口中审出的冗长供词,就成了“不重要的情报”之一。
没错,单于阏氏吐露的消息是确凿无疑的;但汉匈作战这么多年,匈奴对汉廷策划过的诡计阴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花样已经繁杂到能让人产生审美疲劳。与各种各样阴损恶毒的计策相比,区区一个不成功的战争策划又有什么了不起?这玩意儿当然也会被呈上去,但恐怕已经被尚书们顺手放到了公文箱子的最下面一层——换言之,等同于不见天日了。
刘彻——两个都是——当然明白这种官僚系统的小猫腻,所以同时哼了一声,略表不满。
“既然上一世是左贤王病死,匈奴被迫撤军,这一世又是怎么回事?”皇帝道:“书信已经送来了,恐怕不像是虚惊一场的样子。”
“据臣审问的消息,那左贤王是因风寒疗治无效,咳血而死的。”卫青道:“按单于阏氏的供述,左贤王在八月下旬就已经昏迷不醒,无力控制局势了;如果拖延至今,或许是病势有了不同的变化——”
他忽然闭上了嘴,而旁听的两个刘彻亦同时眯起了眼——上一世奄奄一息的病人,为什么这一世反而挣扎着活了这么久?如果排除掉天时凑巧、运势不对,病魔遗憾败北于左贤王之类的巧合,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一种令人大感刺激的可能——
“你们干的好事!”皇帝勃然大怒,猛击御榻,笔直指向刘先生:“你们在长安装神弄鬼,大搞方术,居然还把药给倒贴到匈奴去了!战火重燃,生灵涂炭,尔等焉能辞其咎!”
刘先生愣了一愣,随后亦大怒:
“你还有脸说我!不是你痴迷方术到近乎发狂的地步,我们何必在长安开药铺?再说,药丸平白泄漏到匈奴,分明是有间谍在捣鬼,与我等何干?你这昏君御下不严,管理不当,治下的长安城防破烂得好像渔网;糊涂荒悖至此,还好意思毁谤他人!”
卫青:…………
卫青很想提醒两位君主,以现在的特殊形势,任何对另一方的指责都不过只是超大号的回旋镖,除了飞来飞去将双方都砸成猪头以外没有任何的好处。有鉴于此,这种斗嘴其实毫无意义,更近似于小五岁孩子“反弹”、“反反弹”的无聊嘴炮。
——简单来说,你们幼稚不幼稚啊?!
可惜,作为在场唯一一个成熟理智心态正常的人,卫青并无穆祺那种同时对两登直接开火,悍然镇压一世的浩荡气魄;所以只能站在原地木楞发呆。等到满头是包的双方将回旋镖扔了几个回合,彼此悻悻作罢之后,他才小心开口:
“……如果左贤王侥幸不死,那匈奴的战备,很有可能持续推进,不受阻碍。这大概也是‘我’呈递书信的缘故。事关重大,不能不谨慎预备。”
一言既出,两登倒是都默了一默。虽然彼此斗嘴斗得不亦乐乎,但关键时刻还是不能不团结一致。皇帝道:
“如果能找出间谍,设法切断药物的供应呢?”
“那希望也不大。”刘先生冷冷道:“匈奴不会想不到这一招,恐怕已经在私下囤积了不少药丸……”
说到此处,刘先生心中也涌出了一阵些微的悔意。自从商肆转而售卖神奇药丸之后,的确是人气大增,门庭若市,声振四邻,才能在几十日里迅速惊动上林苑,为他们打开直通圣驾的快车道。刘先生还曾为此矜持自诩,颇为快意;但现在想来,这样兴旺壮大的人流,搞不好是掺入了多少居心叵测的二道贩子……药物流出全无管控,如今作法自毙,居然一巴掌扇到自己脸上了!
现代世界的理论中,似乎有个东西叫做什么“蝴蝶效应”;想不到他们在长安随意扇动扇动翅膀,也能在遥远的匈奴掀起这样的风暴。只能说因缘际会,不是凡俗可以揣摩的了。
事已至此,就算真找出了代购的间谍,恐怕也是无计可施。不过,刘先生天生就不是会内耗的性格,于是隐约的后悔一闪而过,语气依旧刚硬:
“指望匈奴内乱是不可能了。不可胜在己,可胜在敌。既然已经知道蛮夷的动向,那立刻备战就是。”
“备战?”皇帝抬了抬眼:“备战不过两项,一者攻,二者守;前年大战后府库为之一空,兵器马匹均为不足,根本无力支持大规模的战争,攻是攻不起来的;如果要守……”
皇帝停了一停,语气已经颇为不快了。
显然,作为经验丰富的老手,在场三人都非常清楚对匈作战的规律。为什么先前几人扯来扯去,宁愿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匈奴内乱,也不愿直接谈守备的事情?因为比起内乱、比起攻击,大规模的防守甚至是一个损失更大、消耗更为猛烈的战略举措——脱离长城庇护之后,要抵挡匈奴骑兵的全面攻势,就必须在边境所有的据点坚壁清野、修筑工事。换言之,陇西沿途数百里内的粮食都会被运走,运不走的就地烧毁;一切房屋都要被推倒、夷平,即将收获的农田要一一点火,防止敌人收割作物充饥……这么一番动作折腾下来,损失何止以亿万计!
平白无故葬送掉边境几百里的秋收,那就是豪横凌厉如孝武皇帝,私下也要大觉心疼;粮食收储事关大局,决策时丝毫怠慢不得,这大概也是长平侯在陇西边境踌躇多日,在明白确定了相当可疑的迹象之后,才上书警示皇帝的缘故。
但现在,中枢还是不能不面对这残酷的现实了——要么躺平摆烂,放任匈奴南下抢夺,制造大量战争流民;要么自己动手迁徙百姓,搞不好也会制造出大量流民;两相迟疑,为难不过如此。
皇帝微微踌躇,显然有些难以抉择;而刘先生思索片刻,忽然出声:
“我在地府呆了太久,有些数字记不太清楚了——以现在府库中的储备,还可以组织多少军队?”
“粮食储备还算充足,召集个十几万的步卒不成问题。”皇帝道:“但关键是骑兵,骑兵——这几年边地各苑的苑马质量很不好,再三挑选之后,估计也只能武装一万七八千的骑兵……”
“匈奴的军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