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彼此间再相见生厌,登与登的思维总是那么高度类似;作为与地府版老登朝夕相处了几个月的大冤种,穆祺也很熟悉鲜活版老登的思维模式了。他非常清楚,皇帝陛下之所以突然扣来这口大锅,也未必就是居心叵测、蓄意坑人(或者说,陛下这一辈子坑的大臣已经太多,多到他都意识不到自己是在坑人了);多半只是顺手为之,要为现代世界流入的“各项物资”找个差不多的由头,搪塞朝堂的注意力而已。
还是那句话,朝臣们也不是一动不动的NPC,必然有自己的考量。他们几个依靠两个时空的生产力差距疯狂套利,平白套出来的巨额物资总要找个理由来解释;而且这个解释还要尽量可靠、尽量稳妥、尽量不引起多余的猜忌;而考虑到对稳妥、可靠的极大需求,那当然得拉一个非常稳妥、非常可靠的人来背书——比如卫大将军。
神神叨叨的方士是不可信的;涉及到玄妙方术的皇帝也是不可信的(想想李少君吧!)。但大将军不一样,无论如何荒谬、悖乱、匪夷所思的事情,只要有大将军的名声在里面撑住,那莫名总会多上几分可信度。而且,长平侯又是那么老实、那么敦厚、那么善解人意,即使真听出了皇帝话语中的差池,一定也是沉默不语,默然承受的——多么体贴的工具人啊!
一念及此,穆大夫的铁石心肠里甚至都多了微澜,他抬头看了看茫然无措的大将军,神色中有了一丝怜悯。
长平侯:???!
……诶不是,被硬扣上帽子的是你,你对着我怜悯什么?
穆大夫抖一抖衣袖,不动声色地说出打好腹稿的话:
“铁铸的箭矢和两千车燃烧剂都已经预备好了;新式的干粮还需要等候数日,但一定不会耽搁进度。陛下可以随时查点。”
中常侍道:“这么多的辎重,尔从何处得来?”
穆祺抬头一望,只看到帷幔摇晃,将陛下的脸遮挡得朦胧不清,难以分辨。中常侍似乎只是寻常的一问,但以他与老登相处多日的经验,却立刻分辨出了这句问话下的隐晦暗示——由方士献上来的巨量辎重,最好最方便的解释当然是托之于鬼神;而只要将物资的来历往鬼神处靠一靠,那无疑就大大的有利于皇帝陛下——圣上迷信方士迷信了几十年,如今终于是见着回头钱了!
你也别管信方士信到现在是赚还是赔,只要能见着回头钱,那就总不是天字第一号的大冤种;将来史书工笔,言之凿凿,皇帝陛下总也还有打滚狡辩的余地!
所以,如果能撤掉帷幔,直视御容,那穆祺应该能看到圣上殷切期许的表情……不过,在此殷切期许之前,他却只是停了一停:
“钢铁当然是人力铸造的,燃烧剂也当然是人力配置的;臣不过是各方搜罗,设法将这些物资笼络来了而已。”
中常侍愣了一愣,仿佛完全料想不到会有这样不识抬举的回答。他茫然回头张望,直到瞥见皇帝的表情:
“人力……人力能有这个效用?”
从方士答允筹备物资到现在,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多月,一个多月的时间,就能预备出这样的规模吗?
“当然是使用了新技术、新思路的效果。”穆祺立刻答道:“君子性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人类的力量可以借助机械等外物成百倍的扩张,并不需要什么神仙方术。”
他停了一停,又道:
“关于这一点,霍侍中可以做完全的证明;实际上,这一回预备的燃烧剂,就是由霍侍中全程主持配置,过程中的走展曲折,霍侍中都曾一一亲历,足可证明。”
此言一出,宫殿内侍立的群臣都静了一静。当然,大臣们并不在乎什么“新技术”(实际上他们也听不懂),他们念兹在兹,迅速把握到的只有一个关键词:
——【霍侍中】!
前面中常侍口口声声,非要在方士的话题中提一嘴卫大将军;如今方士长篇大论,又非要在回禀的报告中拉上霍侍中去病充数;这样的彼此瓜葛、彼此牵连,这样的拉拉扯扯,暧昧不清,只能说明一件事情、天大的事情:
这群方士和卫青一伙勾搭上了!
这绝不是什么美妙的消息。元光元年以来,卫氏贵震天下,荣宠莫可比拟,姊妹兄弟皆列土,冉冉光彩生门户;新人窜升,旧人便随之落寞,随着卫大将军以汉兴七十年来前所未见的速度快速飞升至权力顶端,整个军界乃至政界的权力格局亦急剧震荡,同样在经受七十余年前所未有之冲击——三年拜将,五年封侯,七年而执天下军政之牛耳;姊为皇后,弟为军侯;纵览史册,这样祖坟着火式的狂野升迁,全家得道式的拔宅飞升,大概也只有开国时吕氏秉政,可以稍稍比拟。
当然,迄今为止,极速窜升的卫氏并没有显现出当年吕后娘家的咄咄逼人、擅权自恣;这一面是因为时过境迁,外戚的地位不复往昔;另一面也是因为大将军足够谦退、足够自抑、亦足够温和。他常年巡视陇西,避居边境,正是要最大限度避免自己非分的地位对朝政的干扰;同样,即使偶尔被皇帝召入京中,大将军多半也是杜门自守,很少搅合进朝廷政争的纷扰——卫氏贵幸之后,企图攀缘显耀而谋求富贵者不知凡几;但大将军能守到现在,从来也没有整出一个“卫党”,那种逾越常理的谨慎小心,由此便可见一斑。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从不结党的卫大将军似乎和方士有了那么一点勾搭——这又说明什么?
大概是事情完全超出了想象,丞相御史大夫乃至大九卿们站在前排,居然不自觉的移转目光,偷偷去瞥前面木立不动的长平侯——卫氏拜将后声震上下,权力中枢的高官或多或少都表示过善意,有的是出于政治结盟的需要,有的则是纯粹向新贵示好;但长平侯数年来严守法度,是真的秉持臣节、一丝不苟,从来没有半点逾越规矩的地方——行吧,君子不朋,君子不党,大将军要谨慎守己,持此古君子之风,大家也不敢妄议什么。但现在长平侯别的不勾搭不拉拢,偏偏跑去勾搭拉拢几个幸进方士,这脑子又是怎么长的?
我们三公九卿送上门来舔你你都不稀罕,反过来居然逢迎这种骨头没有二两重的佞幸货色——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还有基本的尊卑贵贱吗?
什么破审美呀这是!你吃点好的罢!
仅仅被长平侯拒绝,或许还可以忍受(反正他们也被拒绝惯了);但眼看长平侯投入方士的怀抱,却委实万分让人破防,简直有种被生生羞辱的痛苦耻感——喔,不必以什么“巧合”来搪塞了;霍去病拜师方士或许是巧合;大将军拜访方士或许也是巧合;但皇帝非要在口谕中加一句“在大将军面前允诺”,那就绝不可能是什么巧合!
“允诺”?当朝诸位也很想在大将军面前允诺允诺呢,请问手持千金万金,能摇到长平侯府的号吗?
真正的心寒总是无声无息,三公和大九卿们往大将军身边瞥了一眼,又无声无息垂下了目光;宫殿中略无声响,但气氛明显低沉了一个八度;这样的气氛奇特而诡异,大抵只有高踞上首、一览无余的皇帝陛下可以查知微妙的不对。不过,纵使陛下查知了不对,此时亦绝没有料理的心情——他也正不高兴呢。
这样的不高兴当然是很细微、很隐秘的的,它一面是因为方士丝毫不懂事,居然公开呛声,打脸了陛下玩弄鬼神以挽回尊严的计划;另一面则是因为方士言谈中提及的小霍侍中——为什么要特别提到霍去病?特别提到霍去病是想表示什么?什么叫“过程中的走展曲折,霍侍中都曾一一亲历”?
皇帝不是什么小里小气的人,但他从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摩另一个自己——而不幸的是,这种揣摩往往还与现实高度吻合、毫无差错;譬如现在,皇帝就高度怀疑——不,他基本确定,穆姓方士的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话(比如特意加入什么“霍侍中”),背后多半就有另一个死鬼的教唆,而且绝对是有的放矢、居心叵测!
你要暗示什么?你要表达什么?你是想引动什么?
欺天了!!
无论另一个“死鬼”想要表达什么,“他”居然敢随意使唤皇帝精心培育的人做事,无疑已经让君主品味出了耻辱的不快。陛下的声音淡了下去:
“你要让霍去病来作证?去病呢?”
第44章
这次开会严格限定品级,还在侍中位置上沉淀的体育生霍去病根本没资格开这个会,只能呆在家里等结果。如果要现场传唤霍侍中来此作证,那从行宫到上林苑一来一往,起码都要大半个时辰,难道大半个时辰就让公卿们干等?
这样的事情,往小了说是疏忽,往大了说就是不敬;恰好足以让心情不快的陛下抓住小辫子,将这讨人嫌的穆姓方士从头到脚狠狠收拾一顿,姑且发泄被死鬼隐形ntr的痛苦(谁叫这姓穆的非要和死鬼混在一起?)。因此,盘坐御榻上的君主微微挺身,已经稍稍抬起了右手,准备等穆大夫一言不合就立刻立刻发怒,让他品尝品尝封建老登的骄恣傲慢。
可惜,皇帝实在太低估了穆某人对封建老登的应对经验了。他略无犹豫,即刻作答:
“回陛下的话,霍侍中先前已经等在了殿外,随时可以觐见;不过,霍侍中所知所学,原也不必近在咫尺,才能展示。即使相隔数百尺之远,也绝不妨碍霍侍中演示新技术威力的百分之一。”
“什么?”
皇帝在帷幔后左右看了一看,略微有些茫然。这处行宫是皇室郊游打猎时歇脚的住处,所以四面开阔平坦,可以从宫门内一眼眺望到远处茂密丛林。而陛下四处眺望,却并没有看到什么演示的影子——没有乘放燃烧剂的车辆、没有挖掘防火的沟壑,甚至没有一句该有的通报——如果要在皇帝下榻的行宫“演示”技术,起码也得提前报告一声吧?
还是身边的中常侍聪明,转一转后迅速反应过来,赶紧俯下身来,小声提醒了一句:今天早上行宫的宫人布置陈设时,确实曾看见霍侍中赶着马匹从附近走过,还在宫外驻足观望了片刻,才又赶着马悄自离开,消失在丛林一种;而看守的宦官不以为意,只是顺口提了一准,根本没有上报——至于为什么没有报告嘛……嗨,霍侍中骑马在禁中随便闲逛,难道是什么很罕见、很不寻常的事情吗?宦官们多半还以为是皇帝心血来潮,又给自己的外甥整了匹骏马玩呢。
当然,现在看来,霍去病多半是听了穆姓方士的吩咐(或者说挑唆),在预先踩点,为后续的演示在做准备。一旦想通这一点,皇帝的脸色转了一圈,渐渐有了些阴晴不定的意思——不事先打好招呼就敢在御前安排实验,显然也是踩上了大不敬的红线;但现在霍去病人都已经来了,各项准备多半也做了,要是骤然发火怒斥方士,难免是打老鼠伤了玉瓶,会有波及到自己亲外甥的风险;于是想了一回,还是只能阴阳怪气:
“既然已经预备好了,你演示就是了!”